冷雨。没有雷鸣电闪,只有一种压抑、粘稠的雨幕,沉甸甸地垂落,吞噬着城市的喧嚣,
也浸透了陈默单薄外套的每一寸纤维。寒意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
缠绕住每一根神经。他站在一扇巨大的青铜兽首门环前,身后是城市模糊而遥远的灯火,
身前,是这栋突兀矗立在旧城区边缘的建筑——云深博物馆。它不像一座文化殿堂,
更像一块被遗忘的黑色方碑,从荒芜的空地中央拔地而起。
冰冷的石材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幽暗的光,几扇狭长、高挑的窗户深陷在墙体里,
透出极其微弱、几乎要被雨幕掐灭的昏黄光线,如同垂死巨兽疲惫的眼眸。
那两扇沉重的、包裹着青铜边饰的木质大门,沉默地紧闭着,仿佛自亘古以来便从未开启过,
隔绝着内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门环上的兽首面目模糊,雨水顺着它狰狞的嘴角淌下,
像无声垂落的黑色涎水。陈默深吸了一口气,
混杂着泥土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灰尘气息的冷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抬手,指关节敲击在冰冷的青铜门环上。“笃…笃…笃…”声音沉闷,短促,
瞬间就被无边无际的雨声吞没,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他等了几秒,又加重力道敲了三下。
“笃!笃!笃!”这一次,声音似乎稍微穿透了雨幕的屏障。门内,
传来轻微的、金属机括转动的“咔哒”声,
随即是门轴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悠长“吱呀——”声,
沉重得仿佛推开了一座古墓的石门。一道狭窄的缝隙在黑暗中裂开。缝隙后,
并非预想中的门厅光亮,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昏暗。一张脸,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核桃般的苍老面孔,缓缓从门缝的阴影里探了出来。
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缓慢地转动着,冰冷地上下打量着浑身湿透的陈默,
没有任何情绪,也看不出丝毫欢迎的意思。那眼神,
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出土、沾满泥浆的物件。“陈默?”老人的声音嘶哑干涩,
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是我,来应聘文物修复师。”陈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试图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但肌肉冻得有些僵硬。老脸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只是将门缝又拉开了一些,刚好容一人侧身通过。
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陈年木头、灰尘、霉味以及一种奇特金属冷香的气息,
猛地从门内扑了出来,沉重地压在陈默的胸口。“进来。”老人简短地命令,侧身让开通道。
陈默侧身挤了进去。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地、沉重地合拢,“咔哒”一声轻响,
隔绝了外面整个湿漉漉的世界。雨声瞬间被屏蔽,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寂静,
以及包裹周身的、更加浓郁的阴冷气息。他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时空。
眼前是一条异常宽阔的走廊。两侧是高耸的墙壁,墙面是深沉的墨绿色,
不知是原本的颜色还是岁月侵蚀的结果。墙壁上,
每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一盏造型古拙的黄铜壁灯,灯罩是磨砂的,
只吝啬地透出一点微弱、昏黄、似乎随时会熄灭的光晕。这些光晕根本无法照亮走廊深处,
反而在墨绿的墙壁和光滑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摇曳不定、形状扭曲的阴影,
如同无数蛰伏的鬼魅。走廊两侧,矗立着高大的玻璃展柜,像沉默的卫兵。
柜体是厚重的黑色金属框架,玻璃异常洁净,在昏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柜内陈设的物件影影绰绰,
的陶俑、泛着冷光的青铜器皿、色泽沉郁的卷轴、形态各异的瓷器……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
被微弱的光线勾勒出沉默而诡异的剪影,仿佛在沉睡,
又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带路的老者——陈默猜测他就是馆长——脚步无声,
像一片飘落的枯叶。他的黑色布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陈默跟在他身后,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得可怕的走廊里显得异常突兀、响亮,
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回音,“嗒…嗒…嗒…”,每一步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试图融入这片死寂,但那细微的声响反而更加清晰地钻入自己的耳膜,
让他莫名地心慌。走廊仿佛没有尽头,只有两侧重复的壁灯、展柜和浓重的阴影在向后延伸。
空气沉滞,除了那阴冷的陈旧气味,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水银,
沉甸甸地压迫着感官。陈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两侧展柜里的东西吸引。一个玻璃展柜里,
立着一尊半人高的陶俑,似乎是个侍女,面部模糊不清,但姿态僵硬,
双手捧着一个看不清形状的物件。光线掠过陶俑空洞的眼窝,那里似乎有更深的黑暗在流动。
另一个柜子里,躺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短剑,剑柄镶嵌的绿松石黯淡无光,
剑刃上几道深色的痕迹,在昏暗中像凝固已久的血。他感到一丝寒意,
并非仅仅来自湿透的衣服,而是源于心底某种难以名状的直觉。这里的东西,
似乎都带着一种……死气。不是文物应有的沧桑感,
而是一种冰冷的、被强行凝固的、属于过往生命的某种残留。终于,在漫长而压抑的行走后,
老者在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色木门前停住。他无声地推开房门。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办公室。空间异常宽敞,但光线比走廊更加昏暗。
一面墙是整排顶天立地的深色木书架,塞满了各种厚重书籍和卷轴,密密麻麻,压迫感十足。
另一面墙则几乎被一幅巨大的、色彩阴郁的抽象油画占据,
扭曲的线条和暗沉的色块构成难以理解的图景,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息。
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得离谱的深色实木办公桌,桌面光可鉴人,却空无一物,
干净得近乎诡异。馆长绕过桌子,在一张高背的、如同王座般的皮椅上坐下。
皮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依旧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硬的灰色旧式长衫,整个人几乎要陷进椅背的阴影里。
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一张同样宽大、同样冰冷的硬木椅子。“坐。”陈默依言坐下,
椅面冰凉坚硬,让他更加不适。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
浓重的旧书纸张和皮革的味道之下,似乎还隐隐透着一股……防腐药水的微涩?很淡,
却顽强地钻进鼻腔。馆长没有多余的寒暄,那双浑浊但异常锐利的眼睛,透过昏黄的光线,
像两把生锈的探针,直接刺在陈默身上,缓慢而仔细地审视着他,从头到脚,
仿佛在评估一件瓷器的胎质和釉色。那目光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静和穿透力,
让陈默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放在解剖台上。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手指在膝盖上微微蜷缩。
“修复过……带血的东西吗?”馆长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摩擦出来。陈默一愣。这个问题太过突兀,
甚至带着一丝不祥的意味。他摇摇头,斟酌着字句:“在学院和之前的实习单位,
接触的多是常规出土文物或传世品,有污损或沁色,但……明确带血的,没有。”他顿了顿,
补充道,“我擅长陶瓷、青铜器的修复,
对矿物颜料和织物也……”馆长似乎根本没在意他后面的介绍,浑浊的眼珠依旧死死盯着他,
仿佛要在他脸上刻下某种印记。沉默在昏暗的房间里蔓延,
只有窗外极其细微的、被厚重墙体过滤后的雨丝声,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
“我们这里,只收赝品。”馆长突然说道,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
激起无声的涟漪。“赝品?”陈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博物馆,只收藏赝品?
这简直匪夷所思。“对。赝品。”馆长干枯的手指抬起来,指向办公室敞开的门外,
指向那条漫长、幽深、两侧布满展柜的走廊。“你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高仿,足以乱真,
但,终究是假的。”陈默的思维有些混乱。他刚才匆匆一瞥看到的器物,
无论是造型、釉色还是那种沉淀的岁月感,都带着强烈的真实气息。
如果这些都是赝品……那仿造者的技艺,堪称鬼斧神工!“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声音因为惊讶而微微发紧。馆长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点表情,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
混合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
他缓缓靠回椅背,整个人更深地陷入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吓人。
“因为真品……”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慢,很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
“会引来亡魂。”亡魂?这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陈默的耳膜,扎进他的大脑深处。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几乎从冰冷的椅子上弹起来。
办公室内昏暗的光线似乎骤然扭曲了一下,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抽象油画中扭曲的暗色线条,
仿佛都活了过来,隐隐蠕动。“亡魂?”陈默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竭力控制着自己,“馆长,
我不太明白……”“不明白就对了。”馆长发出一声短促、干涩的嗤笑,如同枯枝断裂,
“死人待过的东西,活人最好别碰。尤其是……”他枯瘦的手指再次抬起,
带着一种沉重的宿命感,缓缓划过门外幽暗走廊的方向,“那些……横死之人。
”“横死之人”四个字,被他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无比清晰的声调吐出,
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寒意。“这里的每一件赝品,
”馆长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沙哑,却更加冰冷,像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法则,
“它们所模仿的原物,都曾属于一个……不得好死的主人。溺毙的,自缢的,被乱刀砍死的,
在火里烧成焦炭的……怨气冲天,执念深重。真品,就是它们留在阳间的锚点,
是它们攀爬回来的……梯子。”陈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感觉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吸气都异常艰难。
那股淡淡的、类似防腐药水的微涩气味,似乎也变得浓烈起来,钻进他的鼻腔,直冲脑门。
馆长的话语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理智。荒谬!太荒谬了!
这简直是最拙劣的鬼故事开场白!可是……为什么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擂鼓一样撞击着肋骨?为什么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正顺着脊椎一寸寸地向上爬?“所以,
我们只收赝品。”馆长盯着陈默,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
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幽光一闪而逝,“用假的,代替真的。骗过那些眼睛,
骗过那些……不甘心的东西。让它们以为自己的东西还在,
让它们……安分地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他身体微微前倾,
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庞在桌面上方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更加阴森诡异。“你的工作,
就是修复这些赝品。让它们看起来……足够真,足够以假乱真。但也仅仅是‘足够’。
明白吗?”陈默的喉咙发干,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反驳,或者质疑,
但最终只发出一个艰涩的单音:“……嗯。”馆长似乎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靠回椅背,
再次陷入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轮廓。“修复室在走廊尽头左转。
工具和材料都备好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
“前任修复师……处理一件宋代磁州窑梅瓶的仿品时,不够小心。瓶子摔碎了。
人……也走了。”他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清理得很干净。”“走了”?
是离职了?还是……陈默不敢细想。馆长最后那句“清理得很干净”,像一根冰冷的针,
扎在他的神经末梢。馆长挥了挥手,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去吧。记住我的话。
只碰赝品,别好奇。好奇心……在这里是催命符。”沉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
隔绝了馆长办公室那令人窒息的昏暗和冰冷的话语。陈默站在空旷得可怕的走廊里,
两侧高大的玻璃展柜在昏黄的壁灯光晕下沉默矗立,里面的器物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像一个个凝固在时间长河中的鬼影。那股阴冷、陈腐、混杂着旧书和奇异金属冷香的气息,
更加浓烈地包裹着他,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收赝品……”“会引来亡魂……”“横死之人……”“清理得很干净……”馆长的话语碎片,
带着刺骨的寒意,在他脑海里反复冲撞、回响。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恐惧。
这一定是个考验!一个古怪老头的恶趣味!为了测试新员工的胆量和心理素质?对,
一定是这样!他试图说服自己,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走廊仿佛比来时更加漫长、更加幽深。
他辨认着方向,朝着馆长所说的“走廊尽头左转”走去。脚下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
清晰地映出他微微摇晃的身影和头顶昏黄摇晃的灯影,像走在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冰湖上。
脚步声——“嗒…嗒…嗒…”——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孤单和刺耳,
似乎每一步都踩在某种未知存在的神经上。两侧的展柜无声地后退。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些模糊的轮廓吸引。一个展柜里,似乎是一幅卷轴画,
只能看到一角暗沉的绢帛;另一个柜子里,像是一件漆器,
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哑光;还有一个……那是什么?像是一个扭曲的人形木雕?
面部一片混沌……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加快了脚步。终于,看到了走廊的尽头。
那里是一个丁字路口。左转,是一扇虚掩着的、厚重的木门,
门上的黄铜把手已经失去了光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推开了门。
一股更加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
合剂的化学气息、陈年纸张的霉味、朽木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铁锈的腥气?
这气味复杂而强烈,瞬间冲淡了走廊里的阴冷,带来一种属于工作间的、世俗的忙碌感。
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房间很大,
但被各种高大的架子、工作台和堆放的物品塞得满满当当,显得有些凌乱。
高大的窗户紧闭着,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透进来的光线极其有限。
几盏悬挂在工作台上方的专业无影灯是关着的,只有角落里一盏老式的绿色玻璃罩台灯亮着,
散发出稳定但昏黄的光晕,照亮了灯下的一小片区域。其他地方则沉浸在昏暗的阴影里,
只能看到各种工具、材料、半成品或破损器物的模糊轮廓,如同蛰伏的怪兽。
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在昏黄的光线下缓慢地浮沉。陈默的目光扫过房间。
他的专业素养让他下意识地辨识着:靠墙的工具架上,
整齐排列着各种型号的刻刀、针锥、毛刷、喷壶;化学药品柜的玻璃门里,
隐约可见瓶瓶罐罐的标签;一个巨大的通风橱沉默地立在角落;几张宽大的实木工作台,
台面上铺着厚厚的毛毡,其中一张台面上,
似乎放着一件被防尘罩覆盖着的、体积不小的物品。这就是他未来的战场了。
他走向那张亮着台灯的工作台。灯光照亮了台面一角,那里放着一个打开的工具箱,
里面的工具擦拭得锃亮,摆放得一丝不苟。旁边还有一本摊开的硬皮笔记本,纸页泛黄,
上面用极其工整、但略显僵硬的笔迹记录着一些修复步骤和材料配比。前任修复师的痕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件被深蓝色防尘布覆盖的物品上。它安静地躺在工作台中央,
轮廓被布罩勾勒出来,显得神秘而庄重。陈默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粗糙厚实的防尘布边缘,
一种混合着期待与莫名不安的情绪在心头交织。他深吸一口气,捏住布料一角,缓缓掀开。
防尘布滑落,露出了下面的器物。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灯光下,是一尊陶俑。
约莫半米高,通体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沉稳的灰黄陶色,
表面带着细密的开片纹路和些许土沁的痕迹。它塑造的是一个汉代舞俑。
舞俑的姿态极为生动,单足点地,另一足高高后翘,身体大幅度地前倾扭转,
双臂一高一低舒展开来,长长的衣袖仿佛在旋转中飘飞凝固。它的面部塑造得并不精细,
甚至有些模糊,但那种飞扬灵动、沉浸在舞蹈韵律中的神采,却跨越千年时光扑面而来。
陶俑保存得相当完好,只有几处细微的磕碰和小片釉料剥落。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高高扬起的那只手臂,袖口处有一道明显的、纵向的裂痕,
几乎将整个小臂部分撕裂开来,几块细小的碎片散落在旁边的软垫上。裂纹边缘参差不齐,
显然是新近造成的损伤。这大概就是馆长提到的、需要他修复的部分。
陈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这尊舞俑……太生动了。那种瞬间动态的捕捉,
那种流畅而充满张力的线条,
那种扑面而来的、属于汉代艺术的雄浑与浪漫气息……这真的只是一件足以乱真的高仿赝品?
他见过不少汉代陶俑真品,眼前这件,
无论胎质、釉色、造型神韵还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岁月感,
都让他这个专业人士都感到一种源自直觉的震撼。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轻轻触碰了一下舞俑冰凉的、粗糙的陶土表面。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猛地窜了上来!那不是物理温度上的冰冷,
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的阴寒!他猛地缩回手,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荒谬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馆长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回脑海。
“都是假的……”“会引来亡魂……”“横死之人……”他用力甩甩头,
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念头。修复师的职责是面对器物本身,无论它是真品还是赝品。
他定了定神,从工具箱里拿起一把细小的软毛刷,
开始仔细清理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边缘的浮尘和细微的陶土碎屑。动作轻柔而专注,
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清理工作很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他全神贯注,
用细小的镊子夹起散落的碎片,在放大镜下仔细比对裂纹的茬口,寻找它们原本的位置。
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和细碎的清理声中悄然流逝。台灯的光晕像一个温暖的茧,
将他暂时包裹起来,隔绝了修复室其他角落的昏暗和阴影,也暂时驱散了心中那点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将最后一块绿豆大小的碎片归位,
用极细的针尖在茬口处涂抹上一层薄薄的、特制的加固粘合剂时,
一阵难以抗拒的疲惫感袭来。他直起有些僵硬的腰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抬起手,
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涩的眉心。就在这时。他的视线掠过舞俑模糊的面部。
就在他揉动眉心的手指移开、视线重新聚焦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
舞俑那原本只是简单勾勒出的、模糊的、朝着前方微扬的脸孔,
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转动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的角度。
它那模糊的、没有清晰五官的面部,似乎……正对着自己!一股寒气,如同高压电流般,
瞬间从头顶猛灌而下,直冲脚底!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呼吸瞬间停滞!幻觉!一定是幻觉!光线造成的错觉!
眼花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几个念头在疯狂尖叫。他死死地瞪着那尊舞俑,
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昏黄的灯光下,舞俑保持着它那飞扬的舞姿,手臂的裂痕依旧狰狞,
模糊的面部依旧朝着前方……似乎从未动过。死寂。
修复室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汗水,冰冷的汗水,
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剧烈的疼痛和眩晕感。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一秒,
他几乎要说服自己那只是高度紧张下的错觉时——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叹息般的气流摩擦声,
清晰地、毫无征兆地钻进了他的耳膜深处!那声音……仿佛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面前!
紧接着,一个干涩、沙哑、带着奇异摩擦质感的声音,如同生锈的刀片刮过粗糙的陶土,
无比清晰地、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别信他……”声音断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
又像在艰难地传递着某种信息。陈默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血液彻底凝固!他无法呼吸,
无法思考,无法动弹!
着那诡异的声音继续在他颅腔里回荡:“你修复的……就是……真品……”“真品”两个字,
带着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绝望感,重重地砸在他的意识深处!“嗡——!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嗡鸣声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感知。
切——工作台、台灯、工具、甚至那尊近在咫尺的舞俑——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变形,
色彩如同被泼了水的油画般疯狂地晕染开。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
只听见膝盖撞击在坚硬地面发出的沉闷响声,冰冷的地砖触感隔着薄薄的裤料传来,
却无法驱散那刺骨的寒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液直冲喉咙口,他死死捂住嘴,
剧烈的干呕让他全身痉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真品……”“就是真品……”那干涩沙哑、如同陶土摩擦的声音,
还在颅腔内反复回荡、叠加、放大,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凿子,狠狠凿进他的神经。
舞俑模糊的面孔在扭曲的视野里无限放大,空洞的眼窝仿佛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要将他的灵魂彻底吸进去!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
那种灭顶般的眩晕和耳鸣才稍稍退去,留下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工具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汗水浸湿了额发,顺着鬓角滑落,
滴在同样冰冷的地砖上。他不敢再看那尊舞俑。目光死死地钉在地面深色的瓷砖缝隙上,
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修复室里依旧死寂一片,
只有他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那盏老旧的绿色玻璃罩台灯依旧散发着昏黄而稳定的光晕,
将舞俑的阴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那扭曲晃动的影子,此刻看起来也充满了无声的恶意。
话……舞俑的话……两股截然相反的、冰冷刺骨的洪流在他混乱的脑海里激烈地冲撞、撕扯。
“都是赝品……为了骗过亡魂……”“你修复的……就是真品……”哪一个是真的?
哪一个在说谎?恐惧如同实质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猛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向门口。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几乎是撞开了修复室厚重的木门,
冲进那条幽暗的走廊。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陈腐气息,
此刻却无法让他感到丝毫清醒。两侧高大的玻璃展柜在昏黄摇曳的壁灯下沉默矗立,
里面那些模糊的器物轮廓,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投来无数道冰冷而充满恶意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