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谷的卯时总裹着层化不开的寒气。
沈砚是被冻醒的。
并非寻常晨露的凉,而是种带着棱角的冷,像有谁把碎冰碴子塞进了被褥。
他猛地睁开眼,睫毛上结着的白霜簌簌往下掉,落在鼻尖时刺得人一哆嗦。
杂役院的通铺是青石砌的,入冬后就成了块巨大的冰板。
沈砚缩在最角落的铺位,粗麻被褥早就被寒气浸透,摸上去硬邦邦的,像裹着层冻僵的牛皮。
他刚想把被子往上拉些,忽然听见布料撕裂的脆响 —— 后颈处的破洞又大了些,冷风顺着领口往里钻,激得他脊背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哟,这不是咱们青萍谷的‘灵盲’沈大天才吗?”
戏谑的声音从通铺那头飘过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
沈砚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赵虎,那家伙的嗓音总像吞过沙子,说话时喉结滚动的幅度比谁都大。
他刻意把脑袋往被子里埋了埋,想装作没听见,可肩膀突然被人狠狠踹了一脚,力道大得让他差点从铺位上滚下去。
“装死呢?”
赵虎的脸凑了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沈砚的耳朵。
这家伙生得五大三粗,冬天也只穿件单衣,胳膊上的肌肉块冻得发红,却偏要敞开领口炫耀那几道歪歪扭扭的灵脉印记 —— 那是刚引气入体时被劣质丹药烧出来的疤痕,在他自己看来倒成了了不起的勋章。
沈砚攥紧了拳头。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冻疮里。
他能感觉到周围传来的窃笑声,七八双眼睛正落在自己背上,像针一样扎人。
杂役院的弟子大多是没什么灵根的凡人,可就算是凡人,也能感知到天地间稀薄的灵气,唯独他沈砚,从六岁被送进青萍谷那天起,就从没感受过那所谓的 “气感”。
“赵师兄,” 沈砚的声音有些发僵,不是因为怕,是冻的,“卯时快过了,该去前殿领早课令牌了。”
“领令牌?”
赵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拔高了音量,“就你?
也配去前殿?
李执事说了,你这种连灵气都闻不到的废物,就该在后山砍柴,劈够三百担再说!”
他说话时,沈砚瞥见他腰间挂着的木牌。
那是块黑檀木牌,边缘刻着圈云纹,正中央嵌着枚铜质的 “执法” 二字 —— 这是执法长老亲传弟子才能有的信物。
可沈砚认得,那木牌原本是李奎的。
李奎是执法长老的亲侄子,仗着身份在杂役院横行霸道,唯独对赵虎这种打手式的人物格外关照,上个月还把这令牌赏给了他。
“怎么,不服气?”
赵虎见沈砚盯着木牌,伸手就往他脸上推,“看什么看?
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谷里的灵犬!”
沈砚被推得撞在墙壁上,后脑勺磕在青石砖上,闷响一声。
他没去揉头,反而注意到赵虎袖口露出的黄符角。
那符纸泛着油光,边缘画着圈诡异的暗红色纹路,和上次李奎用来惩罚迟到弟子的 “缚灵符” 一模一样。
只是这符纸似乎被人动过手脚,边角处有明显的撕痕。
“赵师兄,” 沈砚忍着疼,声音放低了些,“昨天的丹药,我真的没拿。”
“没拿?”
站在赵虎身后的瘦高个弟子突然嗤笑一声,这人叫钱六,是赵虎的跟班,总爱眯着眼睛看人,“除了你,谁会偷李奎师兄的聚气散?
整个杂役院就你最缺这个 —— 可惜啊,就算吃了聚气散,你也成不了修士。”
钱六说着,突然抬脚往沈砚的行囊上踹。
那是个打满补丁的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半块干粮。
布包被踹得滚到墙角,露出里面塞着的几块鹅卵石 —— 是昨晚赵虎他们趁沈砚睡着时塞进去的,就为了早上看他负重砍柴的笑话。
沈砚的脸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慢慢站起身,个子不算矮,可常年吃不饱饭,显得有些单薄。
晨光从杂役院的窗棂照进来,在他脚下投出细长的影子,像根快要被风吹断的芦苇。
“把石头拿出来。”
沈砚说。
“哈?”
赵虎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把石头拿出来。”
沈砚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带着种奇怪的执拗。
他的目光落在赵虎腰间的木牌上,那云纹边缘似乎沾着点白色粉末,像是某种药粉的残渣。
赵虎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
他没想到这个平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废物敢顶嘴,扬手就往沈砚脸上扇去:“反了你了!”
风声带着寒气刮过来,沈砚下意识地偏头。
巴掌擦着他的脸颊过去,带起的气流扫过他冻得发红的耳廓。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咳嗽声,苍老而沙哑,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
“咳咳……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杂役院的老仆王伯正站在门口。
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短褂,佝偻着背,手里拎着个半旧的木桶,桶沿还挂着冰碴。
他的头发全白了,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皱纹,唯独那双眼睛还算有神,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赵虎。
赵虎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怒气瞬间褪去,换上副讪讪的笑:“王伯啊,我们跟沈砚闹着玩呢。”
王伯没理他,慢慢走到沈砚面前。
老人的手很粗糙,指关节肿大,布满裂口,可递过来的粥碗却异常平稳。
那是碗糙米粥,稀得能照见人影,上面飘着几粒咸菜,可在这寒冬腊月里,己经是杂役院能拿出的最好食物了。
“快吃吧,” 王伯的声音很轻,带着喘息,“吃完了…… 去后山砍柴,记得多穿点。”
沈砚接过碗,指尖碰到碗沿的温热,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他低头喝粥时,感觉王伯的袖口擦过自己的手背 —— 那动作很快,像不经意间的触碰。
可当他喝完粥,准备把碗递回去时,却发现掌心多了个冰凉的东西。
是枚铜铃。
那铜铃比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表面布满绿锈,刻着些模糊的纹路,像是星图又像是某种符咒。
铃舌早就没了,摇起来发不出声音,可握在手里,却有种奇异的温润感,仿佛能驱散掌心的寒气。
“这是……” 沈砚抬头想问,却见王伯己经转过身,正用他那把豁了口的扫帚慢悠悠地扫着地上的冰碴。
老人的后颈处搭着块脏污的布巾,布巾没遮住的地方,露出块指甲盖大小的青斑,形状竟和铜铃上的星图一角隐隐相合。
“沈砚!”
赵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被无视的恼怒,“还愣着干什么?
赶紧去后山!
要是太阳升到三竿还没砍够十捆柴,看我怎么收拾你!”
沈砚握紧了掌心的铜铃,将它塞进贴身的衣袋里。
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隔着层薄衣,竟像是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他没再看赵虎,也没理会周围的目光,抓起墙角的砍柴刀和布包,转身走出了杂役院。
刚出院门,就撞见了迎面走来的李奎。
李奎穿着身月白道袍,腰间系着玉带,和杂役院的灰扑扑截然不同。
他长着张还算周正的脸,只是眼睛太小,笑起来几乎眯成一条缝,透着股精明的算计。
看见沈砚,他故意停下脚步,用扇子敲了敲沈砚的布包。
“这里面装的什么?”
李奎的声音阴阳怪气的,“该不会是偷了我的聚气散,想藏到后山去吧?”
沈砚没说话。
他知道争辩没用,李奎这种人,从来不需要理由就能给人定罪。
李奎见他不吭声,觉得没趣,又用扇子指了指后山的方向:“听说你连灵气都感知不到?
也是,像你这种废物,就该去后山跟那些草木石头作伴。
对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后山禁地附近的柴多,你去那边砍吧,记得别靠近禁地,不然被里面的灵兽吃了,可没人替你收尸。”
沈砚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李奎转身时,道袍下摆扫过腰间的玉佩 —— 那玉佩是块劣质岫玉,上面刻着的 “奎” 字,笔迹竟和赵虎袖口那张黄符上的 “缚” 字一模一样。
寒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沈砚把布包往肩上勒了勒,转身走向后山。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角时,杂役院门口,王伯正望着他的方向,用袖子捂着嘴剧烈地咳嗽。
老人咳得弯下腰,指缝间漏出的血迹滴在雪地上,像绽开了朵细小的红梅。
而赵虎站在一旁,看着沈砚消失的方向,突然露出抹诡异的笑。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执法木牌,又看了眼李奎离去的方向,从怀里掏出个黑色陶罐,打开盖子闻了闻,罐口飘出的异香,竟和王伯后颈的青斑散发出的气息,有着惊人的相似。
后山的路越来越陡,积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
沈砚的砍柴刀上结着冰,布包里的石头硌得肩膀生疼,可他攥着衣袋里的铜铃,却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那铜铃像是有某种魔力,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虽然发不出声音,却仿佛能听见某种极细微的嗡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不知道,这枚铜铃,这趟后山之行,将会彻底改变他的命运。
更不知道,在那看似荒芜的禁地深处,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层层叠叠的道皮裂痕,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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