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暮色渐浓，远山的轮廓被染成淡墨色。
屋檐下，最后一抹暖金色的余晖斜斜地洒在村东头小院的苍松上，松针闪着薄薄的光。
小院静悄悄的，泥墙有些斑驳，却收拾得干净利索。
松树下，石桌上摊开一本书，少年墨辰专注地翻动着书页，低声诵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他的声音清朗干净，带着一种少见的沉静，仿佛生来就少了几分浮躁。
墨辰，字守拙，人如其字，眉目清秀得像是画出来的一样，脸色很白，想必是长年读书少晒的缘故。
洗得发旧、袖口微破的青布长衫宽松地套在他身上，更显得有些书卷气。
只是他的眼睛格外引人注目，清澈又深邃，专注读书时像是一潭深水，平静得看不透底。
偶尔有思考的神情一掠而过，又显出一种不合这山村烟火气息的沉稳与灵动。
一阵凉风拂过，青松枝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似是应和着他的诵读。
几只晚归的雀儿落在枝头，啾鸣几声，又扑棱着翅膀飞走，并未让他有半分侧目。
“辰儿。”
屋内传来一声苍老却温和的呼唤。
墨辰即刻停下诵读，放下书卷，起身快步走入屋内，应道：“祖父，我在。”
屋内陈设简陋，一床一桌，几把竹椅，光线有些昏暗。
须发皆白、面容清瘦的墨老丈正半倚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被，年轻时也是秀才，如今病痛缠身。
墨辰走到床边，熟练地探了探祖父额头的温度，又为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天色晚了，寒气重，您当心着凉。”
墨老丈摇摇头，慈爱地看着孙儿：“无妨。
倒是你，整日苦读，也需适时歇息，莫要熬坏了眼睛。
圣贤之道，不在朝夕之功，而在持之以恒，融会贯通。”
“孙儿明白。”
墨辰点头，拿起床边小炉上温着的药壶，将深褐色的药汁倒入碗中，热气带着浓郁的苦涩味弥漫开来。
“药煎好了，您趁热服下。”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祖父，将药碗递到老人唇边。
墨老丈就着他的手，缓缓将药饮尽，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叹道：“苦口良药，只是辛苦你了。
为了我这把老骨头，耗尽了家资，还耽搁了你读书进学。”
墨辰面色平静，取过布巾为祖父擦拭嘴角，声音平和无波：“祖父言重了。
赡养长辈，人伦常情。
读书进学，也非一日之功。
如今这般，晴耕雨读，侍奉榻前，孙儿心中甚安。”
他的话语没有丝毫怨怼或矫饰，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墨老丈深知孙儿性情，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欣慰于孙儿早慧懂事，心性坚韧；酸楚于家道中落，自己病体缠绵，拖累了他大好的前程。
村中同龄的后生，或己娶妻生子，或己外出谋生，唯有墨辰，困守在这方小院，与药罐、书卷为伴。
“心中甚安…甚安…”墨老丈喃喃重复了一句，目光透过虚掩的木门，望向院中那棵青松，“守拙啊，你这性子，沉静得有时让祖父都看不透。
是好，也不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敛藏锋芒，能保平安。
但有时，过刚易折，过柔则靡，亦需知晓变通之道。”
老人一番话，似是感慨，又似是教诲，蕴含着多年的人生阅历。
墨辰细心听着，沉吟片刻，方道：“祖父教诲，孙儿谨记。
刚柔之道，在乎其时，亦在乎其度。
孙儿虽愚钝，亦知韬光养晦，静待时机的道理。
现今并非逞强之时，唯有修身砺心，方是根本。”
他并非没有抱负，只是深知现实桎梏。
家徒西壁，祖父病重，他连离开山村去县府参加科考的盘缠都无法凑齐，更遑论其他。
他将所有的不甘与期盼都深深压入心底，化作日复一日的苦读与侍奉，将心性磨砺得愈发沉静。
墨老丈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服侍祖父躺下后，墨辰回到院中。
天色己然彻底暗了下来，远方的天际，大片浓重的乌云正缓慢而不可阻挡地蔓延过来，吞没了最后一丝星光。
风变得急促而凉冽，吹得青松呜呜作响，松涛阵阵，更添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
村中传来几声犬吠，夹杂着妇人呼唤孩童归家的声音，很快便归于沉寂。
整个栖霞村，仿佛都在这愈发急促的风声中屏住了呼吸。
墨辰独立院中，青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山雨将至，而且看来势头不小。
他想起前日上山砍柴时，在西边山涧旁偶然瞥见的那几株长势喜人的“凝血草”。
那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良药，镇上皮货商和药铺常年高价收购，只是生长之地颇为险峻，平日难觅。
若在平时，他绝不会在如此天气冒险进山。
但如今……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内摇曳的微弱灯火，以及桌上那本边角己摩挲得发毛的《道德经》。
祖父的药不能断，家里的米缸也即将见底。
那几株凝血草，或许能换回十余日嚼谷，以及几贴不错的药材。
风险与得失在脑中飞快权衡。
他天性谨慎，不喜行险，但绝非优柔寡断之辈。
片刻之后，眼神重归沉静，己有了决断。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与落叶。
乌云之中，隐隐有沉闷的雷声滚过，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发出的低吼。
墨辰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凉气，转身步入屋内，开始默默准备蓑衣斗笠和采药的工具。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一如往常般条理分明，只是那沉静的眼眸深处，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夜色如墨，乌云压顶。
山雨，真的要来了。
而在那未知的深山之中，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普通的暴雨，还是一场彻底改变他命运的惊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