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被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和一种规律的“滴答”声拽回来的。
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单调的白。
手臂上挂着点滴,冰凉的药水正一点点输进血管,带来一丝虚弱的凉意。
“醒了?”
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姑娘声音很温和,正低头调整着输液管的速度,“感觉怎么样?
你刚才情绪太激动,气急攻心,加上本身身体就有点弱,晕倒了。
送你来的先生去缴费了,一会儿就回来。
情绪千万要平稳,不能再大起大落了。”
先生。
这两个字像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心口,带来绵密而尖锐的痛楚。
我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点头。
护士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心跳和药水滴入血管的细微声响。
我偏过头,看向窗外,天色己经彻底暗了下来,玻璃窗映照着病房内冷白的灯光,像一块冰冷的幕布。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沈修珩推门走了进来。
他穿着那身剪裁合体的西装,身形挺拔,与这充斥着病弱气息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的脸色依旧不好看,眉宇间蹙着,但那层在家时的尖锐冰冷似乎被公共场合的礼节稍稍包裹,缓和了些许,只剩下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他站在病床尾,保持着一段疏远的距离,目光扫过我,没有任何关切的意思,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恢复了基本功能。
“医生说你没事。”
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低血糖,情绪激动引起的暂时性晕厥。
休息一下就好。”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胃部因为饥饿传来细微的抽搐感,但更强烈的是一种空洞的麻木。
“没事就走吧,”他看了一眼腕表,语气不容置疑,“别在这里耽误时间。
薇薇晚上可能会害怕,我得早点回去。”
薇薇。
这个名字又一次被他如此自然地说出口,带着一种我从未拥有过的牵挂和理所当然。
我望着天花板,那片白色干净得让人心慌。
喉咙干涩发紧,我用尽力气,声音轻飘飘的,像随时会散掉的烟。
“沈修珩,”我顿了顿,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声,“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快要死了,你会不会有一点点……”会不会有一点点难过?
会不会有一点点后悔今天这样对我?
会不会……想起我们之间,哪怕只有一瞬间,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打断我,眉头彻底拧紧,语气里是彻底的不信和一种被反复纠缠后的极度厌烦:“林晚,你没完没了了是吧?
装晕一次不够,还要咒自己死?”
他几步走到床边,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火气。
拿起被护士暂时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份离婚协议——那几滴己经变成暗红色的血渍依旧刺眼——又从他西装内袋里抽出一支昂贵的钢笔,一起塞到我手里。
冰凉的笔身触碰到我温热却无力的指尖。
“签了。”
他不容置疑地命令,目光锐利地盯在我脸上,“别再玩这些无聊的把戏拖延时间。
没有任何意义。
薇薇还在等我。”
我的指尖冻得麻木,几乎握不住那支沉甸甸的笔。
它像一块冰,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笔尖终于落在纸上“乙方”签名处的空白。
每一笔都划得极其缓慢、艰难,像是用尽了毕生所剩无几的力气。
墨水洇在纸纤维里,“林”字写得歪歪扭扭,“晚”字最后一笔甚至有些失控的颤抖。
难看极了。
像我这五年,以及这仓促狼狈的收场。
最后一笔落下,我松开手,钢笔滚落到被子上,留下一点墨渍。
整个人像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瘫软下去,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他立刻拿起协议,近乎急切地检查了一遍签名,指尖甚至没有碰到那抹干涸的血迹。
看到那个丑陋却有效的签名后,他脸上紧绷的线条终于松弛下来,那是一种目的达成、迫不及待的解脱,甚至唇角几不可见地向上扬了一下。
“早点这样多好。”
他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轻快,将协议仔细地收回到公文包里,“房子和补偿金不会少你的。
协议里有明细,你看一下。
后续我的律师会联系你。”
他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走。
西装衣角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利落又无情的弧度。
走到门口,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极其微不足道的事情,停住脚步,半侧过身,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钟点工:“对了,薇薇下周末想在新家办个暖房派对,就在我们现在住的别墅。
你记得在那之前,把你的所有东西清理干净。
我不希望有任何不必要的……东西,影响她的心情。”
门被轻轻带上,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我慢慢地、慢慢地蜷缩起来,把脸埋进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冰冷被子里。
起初只是肩膀微微颤抖,后来再也压抑不住,整个身体都剧烈地抽搐起来。
被子死死捂着嘴,发出一阵阵压抑到了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像濒死小兽的哀鸣,绝望得透不过气来。
咳意又一次凶猛地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我猛地松开被子,趴在床沿,这一次咳得翻天覆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肯罢休。
鲜红的血点,大朵大朵地溅在雪白的床单上,晕开成一片触目惊心的图案。
像一场骤然降临的、残酷的雪崩。
而我,终于被这场由他亲手降下的雪,彻底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