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遗址博物馆的闭馆音乐,是一段空灵又略显哀婉的编钟古曲,每天下午五点准时响起,像是在为两千多年前那个短命而轰烈的王朝奏响永恒的安魂曲。
林轩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观众。
他站在那面巨大的、斑驳不堪的夯土墙前,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防护玻璃。
灯光昏暗,勾勒出他专注而清瘦的侧影。
玻璃上映出他微蹙的眉头和眼底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惑。
墙上,是根据残存痕迹复原的秦宫壁画拓片,车马奔驰,旌旗猎猎,展现着帝国无可匹敌的武力与威严。
但林轩的目光却死死锁在角落——一小片未被复原的原始墙体上。
那里只有几道模糊的、深褐色的喷射状痕迹,像是某种液体干涸了千年。
“又是血溅纹……”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临摹着那令人不安的轨迹。
这己经是他第三次来了,每次都被这片不起眼的痕迹吸引。
史料记载,秦宫历经项羽焚烧,又掩埋千年,早该洗净铅华。
可这种痕迹,他在多处秦末关键遗址的考古报告照片里都见过类似的。
阿房宫地基、骊山陵陪葬坑、甚至是一些被认定为起义军激战地的土层剖面……它们出现得太频繁,太集中,尤其是在帝国最后那短短几年留下的遗迹里。
“看入迷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轩的导师,陈瀚教授,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
老人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睿智而宽容,但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教授,”林轩回过神,指了指那片痕迹,“您不觉得奇怪吗?
秦末动乱,战争固然惨烈,但这种……近乎喷溅式的痕迹,出现在宫墙、地砖甚至礼器上,不像是寻常战斗能留下的。
而且,分布似乎有某种规律。”
陈教授扶了扶眼镜,凑近看了看,轻轻叹了口气:“小轩啊,你的观察力总是这么敏锐。
但这只是夯土,是灰烬,是两千多年的尘土。
考古学讲究实证,这些痕迹,可能是矿物侵蚀,可能是后期破坏,甚至可能是当年工匠无意留下的……我们不能过度解读。”
“可扶苏接到伪诏就自裁,蒙恬手握重兵却甘愿受死,李斯精明一世却在沙丘之变中轻易屈服,陈胜吴广起义后,六国贵族应者云集,仿佛一夜之间,这个庞大的帝国就失去了所有抵抗的意志和力量……这难道不像是……”林轩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像是某种……崩溃?
从内部开始的,迅速的崩溃?
这些痕迹,会不会是那种崩溃的某种外在表现?”
他说得有些激动,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激起轻微的回音。
那曲编钟安魂曲似乎也到了尾声,余音袅袅,更添几分寂寥。
陈教授沉默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历史的真相往往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也更简单。
秦亡于暴政,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这是主流定论。
至于这些细节……”他目光扫过那片深褐痕迹,眼神闪烁了一下,“有时候,过于执着于窥探深渊,深渊也会回望你。
有些领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勇气;但知其不可窥而窥之,可能就是……愚勇了。”
这话说得有些重,也有些突兀。
林轩微微一怔,感觉教授话里有话。
“走吧,闭馆了。”
陈教授转身,向出口走去,步伐似乎比平时沉重了些,“别忘了,你下周要交的关于秦代祭祀体系的论文。
多关注些有明确文献记载的东西,别总钻牛角尖。”
林轩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墙壁,那深褐色的痕迹在渐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像一只凝固的、绝望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后世所有的探寻者。
他跟着教授走出博物馆,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咸阳原上的风带着黄土的气息,吹拂着他手中的笔记本,页脚卷起,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标注,其中“沙丘”、“徐福东渡”、“骊山地宫”、“异常能量点(?
)”等词句被反复圈画。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里。
他总觉得,在那段被史书简化成“暴政-反抗-灭亡”的宏大叙事背后,隐藏着另一个更深沉、更晦暗、更接近本质的秘密。
一个或许本不该被触及的秘密。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是一张明天去往另一处更偏僻的秦代祭祀遗址的车票。
教授的话像是一瓢冷水,但并未浇灭他心头的火焰,反而更像是一种反向的激励。
有些深渊,如果真的存在,他偏要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