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金陵,秦淮河是另一番天地。
暑气被晚风吹散,十里珠帘,灯火璀璨,将漆黑的河面倒映成一条流淌的星河。
河中最奢靡的那艘画舫,名唤锦瑟舫,今夜更是成了整条秦淮河的焦点。
画舫三层楼阁,雕梁画栋,檐角挂着数百盏琉璃宫灯,光华夺目,将周遭数丈的水面都照得亮如白昼。
丝竹管弦之声自舫中溢出,混杂着女子的娇笑与男人的高谈阔论,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那股子富贵与风流交织的暖香。
今夜,此地的主人是当朝靖安侯,赵无忌。
侯府权倾一时,赵无忌更是圣眷正浓,行事素来张扬。
今夜他为新纳的柳姨娘设宴,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齐了。
画舫顶层的雅阁内,酒过三巡。
靖安侯赵无忌斜倚在主位的软榻上,面色微醺,一只手揽着怀中娇艳欲滴的柳姨娘,另一只手则把玩着一只琉璃酒杯,眼神里满是意得志满的倨傲。
“侯爷,您闻闻,妾身今日寻来的这凝神香如何?”
柳姨娘嗓音娇媚,纤纤玉指捻起一缕从身旁三足小鼎中升起的青烟,送到赵无忌鼻尖。
那香气初闻清雅,似空谷幽兰,细品之下却又带着甜腻,让人闻之精神一振,心头烦闷尽去。
赵无忌深吸一口,只觉通体舒泰,不由哈哈大笑:“不错,你有心了。
此香幽而不俗,确是上品。”
席间宾客见状,立刻纷纷附和。
“柳姨娘当真蕙质兰心,这香气一闻便知价值不菲。”
“侯爷好福气啊!”
柳姨娘听着满堂的奉承,脸上笑意更浓,身子也愈发紧地贴向靖安侯。
这凝神香,是她花重金从西子巷一家名为南柯的香铺购得。
那跛脚的掌柜说此香能解忧安神,最得权贵喜爱,果然不假。
酒宴渐入***,舞姬们旋动着彩衣长袖,歌声靡靡。
那炉中的凝神香越烧越旺,独特的香气渐渐压过了满室的酒气和胭脂水粉味。
主位上的靖安侯,眼神却渐渐变得有些迷离。
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舞姬们的笑脸仿佛变成了一张张索命的鬼面,觥筹交错之声也化作了尖锐刺耳的哭嚎。
“侯爷?
您怎么了?”
柳姨娘最先察觉到不对,轻声唤道。
赵无忌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瞳孔骤然收缩。
在他的视野里,一个身披铠甲、浑身浴血的身影正穿过舞姬,一步步向他走来。
那张脸,分明是他早己死去的兄长,那个被他亲手推下悬崖夺了爵位的亲大哥!
“大哥……”赵无忌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还我命来……”那“鬼影”发出了嘶哑的咆哮,猛地朝他扑来。
“啊——!”
赵无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猛地从软榻上弹起,状若疯魔。
他一把推开怀中的柳姨娘,可那女子惊恐的脸在他眼中,却与那索命的鬼影重合在了一起。
“是你!
是你来索命了!”
赵无忌双目赤红,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掐住了柳姨娘纤细的脖颈。
“侯……侯爷……”柳姨娘的求饶声被卡在喉咙里,脸上血色尽褪,双腿无力地蹬踹着。
满堂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咔嚓”一声脆响。
柳姨娘的身体软了下去,再无声息。
赵无忌却依旧没有松手,口中还在疯狂地嘶吼着:“死!
你给我去死!”
画舫之内,尖叫声西起,乱成一团。
就在此时,画舫一层,一个挑着货担的货郎,听到楼上的动静,双眼瞬间赤红。
“赵无忌!
你还我姐姐命来!”
他嘶吼一声,扔下货担,从里面抽出一把剔骨尖刀,疯了一般冲向顶层雅阁。
“狗贼!
我与你拼了!”
他的身影刚出现在雅阁门口,便被反应过来的侯府护卫一拥而上。
他那点微末的力气,在这些身经百战的护卫面前,犹如螳臂当车。
不过几招,尖刀便被打落在地,整个人被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秦淮河对岸,一座茶楼的二楼雅间内,窗户半开。
程时安手执一枚黑子,淡然地落在棋盘上,将对面的一条白子大龙彻底绞杀。
他面容清隽,一身素色长衫,左腿微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和而无害。
“公子,出变数了。”
身后的魏武低声说道。
“一个意料之外的棋子罢了。”
程时安的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不影响大局。”
他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衫。
“京兆府的人快到了,我们走。”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雅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刻钟后,京兆府的官差终于赶到了锦瑟舫。
画舫内一片狼藉,血腥味与香料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苏清妍提着药箱,在一众官差的目光中,缓步走入雅阁。
她一身淡青色衣裙,容貌清丽绝伦,神情却冷若冰霜。
作为大理寺特聘的客卿大夫,她的医术在整个金陵城都享有盛名。
她没有理会瘫软在地的靖安侯,也没有看那个被五花大绑、满脸悲愤的货郎,径首走到了柳姨娘的尸体旁。
俯身,验看。
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刻,琼鼻微动,秀眉蹙了一下。
空气中,那股被凝神香和血腥气层层掩盖的、极其微弱却又独特的草药气味,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醉仙草……”苏清妍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这满室的狼藉与惊恐,这绝不是一桩简单的疯魔杀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