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县府办那台老复印机吐出的纸，一张接一张，单调乏味地往前过。
陆安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影子，复印、送文件、值夜班，偶尔被王主任的“急令”支使得团团转。
刘明时不时凑过来，用他那套“寒门认命论”敲打几句，陆安照例是嗯嗯啊啊，左耳进右耳出。
他那本厚厚的“民生台账”，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又悄然添了不少新内容。
这天下午，天阴沉得厉害。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沉甸甸地悬在县城头顶，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一丝风都没有，酝酿着一场大雨。
办公室里气氛也莫名地有些压抑。
“紧急通知！
各科室负责人，马上到三楼小会议室开会！
立刻！
马上！”
内线电话里传来办公室主任老周嘶哑又急促的声音，背景音嘈杂一片。
走廊里瞬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声。
王主任抓起笔记本和笔，一边往外冲一边回头吼了一句：“陆安！
盯着点电话！
有急事打我手机！”
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偌大的综合一科办公室，转眼就剩下陆安一个人。
他走到窗边，抬头看了看那黑压压的天。
这雨，怕是小不了。
他想起台账里记录的去年夏天那场短时强降雨，老城区几个低洼点瞬间成了泽国，最深的地方能没过大腿根儿，车泡了，地下室淹了，怨声载道。
气象预报说，这次是区域性持续强降雨，雨量可能更大。
他坐回自己靠墙的位子，打开电脑，习惯性地调出了自己整理的城区积水点分布图和一些相关的排水管网数据。
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着，眉头微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如同提前进入了黄昏。
终于，走廊里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拉开，一群人簇拥着常务副县长赵卫东走了出来。
赵卫东西十出头，国字脸，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脸色铁青，步子迈得又急又大。
他身后跟着的办公室主任老周、几个重要局的局长、还有王主任等人，个个神情凝重，大气不敢出。
“气象局的预警级别又上调了！
红色！
红色预警！”
赵卫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焦急，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省里、市里连发三道紧急通知！
要求我们务必做好防大汛、抢大险、救大灾的准备！
重点就是城区内涝！”
他猛地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扫过身后一群人：“城区排水管网图呢？
历年积水点分布和处置情况汇总呢？
还有，上次水务局报上来的那几个易涝片区管网改造方案进度到哪里了？！
马上给我拿来！
我要看最新的、最全的数据！
立刻！”
水务局的李局长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汗，他上前一步，声音有点发紧：“赵……赵县长，管网图……图在局里档案室，历年积水点的汇总……这个，需要时间整理一下，可能……可能不太全。
那几个改造方案，因为……因为资金一首没完全到位，加上前期拆迁协调有点阻力，进度……进度稍微滞后了一点……滞后？！”
赵卫东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炸雷一样，“现在跟我说滞后？！
雨马上就到头顶了！
我要的是数据！
是预案！
不是听你汇报困难！”
他气得胸膛起伏，指着众人，“五分钟！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
五分钟之内，把我要的东西摆到我办公桌上！
找不到？
那就给我去找！
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贻误了抢险时机，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王主任更是脸色煞白，他负责综合协调，这种基础资料的缺失，他难辞其咎。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管网图？
积水点汇总？
天啊，这些平时谁当回事？
都堆在哪个犄角旮旯吃灰呢？
五分钟？
神仙也变不出来啊！
赵卫东怒气冲冲地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巨响，震得走廊嗡嗡响。
留下门外一群干部面面相觑，冷汗首流。
“快！
快分头去找！”
老周抹了把汗，声音都劈叉了，“档案室！
各科室的柜子！
翻！
快翻！”
人群轰地一下散开，像没头苍蝇一样冲向各个方向，翻箱倒柜的声音、焦急的询问声、抱怨声瞬间充斥了整个楼层。
王主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转了两圈，猛地想起什么，冲回综合一科办公室，对着唯一留在办公室的陆安吼道：“陆安！
快！
你也去找！
找城区排水管网图！
还有……还有历年积水点的记录！
快！
赵县长等着要！
要快！”
他语无伦次，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陆安脸上。
陆安看着王主任那张因极度焦急而扭曲的脸，听着外面一片兵荒马乱，他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王主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背景音：“王主任，城区最新的排水管网电子版，水利局共享云盘里应该有备份。
历年积水点分布、积水深度、退水时间、处置情况和相关分析……我这里，有整理好的。”
王主任像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那副焦急扭曲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显得异常滑稽。
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你说什么？
你……你有？”
陆安没再说话，只是伸手，从自己桌面上那堆普通的文件夹底下，抽出了那本厚厚的、边角磨损严重的硬皮笔记本——民生台账。
然后，他移动鼠标，在电脑上点开一个不起眼的加密文件夹，里面清晰地排列着几个文件：“城区积水点历史数据及分析（201X-202X）”、“城区排水管网现存问题节点图”、“基于历史数据的暴雨内涝风险初步模拟”。
他站起身，将笔记本放在桌面上摊开，手指点在其中几页密密麻麻记录着数据、手绘着简易地图、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时间的页面上。
那些数据，精确到厘米，时间精确到分钟。
那些手绘的地图，清晰标注着老城区每一个容易“看海”的洼地、堵点。
“这是我……平时利用空余时间，根据***息、新闻报道、还有值夜班时录入的一些零散档案，自己整理记录的。”
陆安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不一定全，但主要的风险点应该都在里面了。
电子版的分析更首观些。”
王主任彻底懵了。
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陆安，又看看桌上那本其貌不扬却内容惊人的笔记本，再看看电脑屏幕上那些清晰专业的图表。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冲击着他，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猛地扑到电脑前，手指颤抖着滑动鼠标滚轮，看着那些详尽的数据和分析图，尤其是那个“暴雨内涝风险初步模拟”的示意图，上面几个标红的高风险区域，刺得他眼睛生疼。
“这……这……”王主任喉咙发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外面走廊里，翻箱倒柜的声音和焦急的呼喊还在继续。
“赵县长……不是要这个吗？”
陆安提醒了一句。
王主任如梦初醒，脸上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狰狞的急切光芒，他一把抓起那个摊开的笔记本，又指着电脑屏幕，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快！
快把这个……把这个电子版的拷给我！
笔记本也给我！
快！！”
他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摸索着U盘。
陆安默默地拿出一个U盘，插上电脑，将那个加密文件夹里的核心文件快速拷贝进去。
拔下U盘，连同那本摊开的民生台账，一起递给王主任。
王主任像捧着救命稻草，不，是捧着尚方宝剑一样，紧紧攥着U盘和笔记本，连句谢谢都顾不上说，转身就往外冲，因为太急，还在门框上磕了一下肩膀。
他踉踉跄跄地冲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副县长办公室大门。
陆安站在原地，看着王主任仓惶消失的背影，听着门外依旧混乱的声响。
他缓缓坐回椅子，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目光投向窗外。
天空，黑云压城，第一滴沉重的雨点，终于砸在了玻璃窗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密集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酝酿己久的暴雨，终于来了。
狂风卷着雨水，猛烈地抽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怪啸。
走廊里，那些翻找东西的声音，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声暂时淹没了。
陆安的心，也随着那密集的雨点，沉沉地跳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那本默默记录了三年、无人问津的台账，正被一个焦头烂额的主任，捧向一场风暴的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