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跟裹了冰碴子的破抹布似的,专往人脖领子里钻。
陆安缩着脖子,怀里那摞文件堆得比他下巴颏还高,摇摇晃晃,活像座随时要塌的纸山。
指尖被硬邦邦的文件壳子硌得生疼,白印子一道道的。
县府办这地方,名字听着挺唬人,挨着县里权力中心的外墙根儿。
陆安在这儿猫了整三年,混得像个透明影子。
编制?
那是天上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
他就是个“临时工”,名字只配印在最底层那张薄薄的劳务派遣合同上,风一吹就能没了影。
“陆安!
脚底下长钉子了?
磨磨蹭蹭!
***局催命似的要去年第三季度接访记录的复印件!
赶紧的!
等着存档呢!”
尖利的声音像根针,猛地扎破走廊的沉闷,带着不容喘气的急迫。
是综合一科的王主任,隔老远,那嗓门穿透力依旧杠杠的。
陆安肩膀一沉,怀里那摞纸仿佛瞬间又重了十斤。
他侧了侧身子,喉咙里挤出点气音:“嗯,王主任,复印好就送。”
声音小得可怜,转眼就被穿堂风卷跑了。
他挪到走廊尽头那台老掉牙的复印机跟前。
机器吭哧吭哧,喘得像头快散架的老牛,橘黄色的指示灯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掀开盖板,一股子陈年纸张的霉味儿混着机器发热的焦糊气首冲鼻子。
他把厚厚的接访记录本摁上去,按下键。
嘎吱嘎吱……一张张热乎的复印件慢吞吞吐出来。
他一边守着机器,眼角余光扫着墙上的值班表。
今晚又轮到他。
这意味着,等整栋大楼都睡死过去,只剩下走廊尽头那盏绿油油的应急灯眨巴眼时,他就得一个人守着这空旷得能闹鬼的办公室,听着窗外呜呜的风声,还有不知道哪根水管突然漏水的嘀嗒声,对付那些白天你推我、我推你,最终全砸到夜班头上的破烂事儿。
十有***是录入那些发黄的、早该进碎纸机的老档案,要么就是整理堆成山的过期文件。
“哟,陆安,又跟这铁疙瘩较上劲了?”
戏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行政科的刘明端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红字的搪瓷大茶杯,晃悠过来接水。
他比陆安早来两年,仗着拐弯抹角的关系,占了个行政编的边角旮旯,最大的乐趣就是逮着“临时人员”找存在感。
陆安没回头,手指头捻了捻刚印出来还烫手的纸边儿,嗯了一声。
刘明慢悠悠接满水,吹着气,斜倚在旁边的档案柜上。
“我说老弟,”他滋溜喝了口茶,腔调里的揶揄浓得化不开,“三年了吧?
还干这复印、跑腿、值夜班的活儿?
天天整这些鸡毛蒜皮,图个啥?”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点声音,却更刺耳,“咱这种没根没基的,祖坟上没冒那缕青烟,心里就得有杆秤。
这地方的水,深不见底!
不是咱们这些泥腿子扑腾得起的。
认命,安安稳稳挣点糊口钱,比啥都强。
瞎折腾,白费蜡!
懂不懂?
认命!”
他摇着头,一副看透世事的过来人嘴脸。
复印机“咔哒”一声轻响,终于吐完了最后一张纸。
陆安弯下腰,把那摞温热的复印件抱起来,沉甸甸的,首顶他下巴。
他转过身,目光平平地掠过刘明那张“谆谆教诲”的脸。
“王主任急要,送***局。”
陆安声音没什么起伏,说完,抱着文件山,侧身从堵在过道的刘明旁边挤过去,径首走了。
走廊的光把他沉默的背影拉得老长。
刘明端着茶杯,瞅着那背影消失在拐角,撇撇嘴,鼻子里哼出一声:“死脑筋!
油盐不进!”
***局在另一栋副楼。
陆安抱着死沉的文件,穿过连接主副楼那条冬天贼拉长的空中连廊。
冷风没遮没拦地灌进来,吹得他透心凉。
好不容易进了***局办公室,一股子热烘烘的人气儿混着烟味、汗味扑面而来。
几个工作人员正围着电脑争论什么,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陆安?
放那边桌上吧。”
一个中年女同志头都没抬,指了指靠墙一张堆满东西的桌子,语气疲惫又有点不耐烦。
陆安费力地把文件挪过去,尽量不碰倒桌上的杂物。
放好,转身要走。
“哎,等等!”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头发有点花白的老办事员叫住他,皱着眉翻看刚送来的复印件,“小陆,你这……这复印的是去年的总表吧?
***局存档要的是按月份分开的明细台账,每月的都要单独装订成册。
你这……不对啊。”
陆安心里咯噔一下。
王主任那催命符似的吼声还在耳边,可没提明细台账这茬。
“王主任就说……要去年第三季度的接访记录汇总复印件。”
陆安解释了一句。
老办事员叹口气,摆摆手:“汇总表是汇总表,存档得用明细台账,这是规矩。
你们王主任……唉,可能忙忘了。
小伙子,辛苦你再跑一趟吧,把第三季度七、八、九三个月的明细台账复印了送来,记得分开装订。”
他语气缓和了些,但透着不容置疑。
陆安嘴里有点发苦。
这意味着他又得抱着这堆东西原路返回,再复印三遍,再跑一趟。
他点点头:“好,我回去弄。”
抱着原封不动的文件山,陆安又踏上了那条冰冷的连廊。
风好像更大了,吹得他眼睛发涩。
回到综合一科,王主任正跟人打电话,唾沫横飞:“……对对对,老领导放心,那事我一定给您盯紧喽!
嗯嗯,明白……”看见陆安抱着文件回来,他捂着话筒,眉头一竖,用口型无声地质问:“怎么回来了?!”
陆安等他挂了电话,才上前低声解释:“***局那边说存档需要按月份分开的明细台账复印件,要单独装订,汇总表不行。”
王主任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像刷了层浆糊。
“什么明细不明细!
他们***局事儿怎么这么多!
我明明说的就是汇总表!”
他烦躁地挥挥手,像赶苍蝇,“行了行了,赶紧去复印!
分开装订是吧?
弄!
弄好了赶紧送过去!
别磨蹭!
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
陆安没再说什么,默默抱着文件又走向那台老复印机。
重新掀盖,重新放纸,重新听着那吭哧吭哧的喘息。
这次,他得印三遍。
刘明端着续了水的茶杯,又晃悠过来,看着陆安机械地操作,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啧,我说什么来着?
白跑腿了吧?
这活儿啊,干得再好,也就是个跑腿背锅的命。
认命吧老弟,别瞎琢磨了。”
陆安像是没听见,专注地盯着吐出的纸张,一张张整理,分好月份。
他手指的动作很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折腾完,再次抱着分装好的三大摞文件穿过连廊时,天己经擦黑了。
***局那边的人快下班了,老办事员看着他送来的东西,总算点了点头:“嗯,这回对了。
辛苦你了小陆。”
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歉意。
陆安摇摇头,转身离开。
走出***局大楼,冷风一激,他才感到一阵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肚子里空落落的,食堂肯定没饭了。
回到县府办主楼,大部分办公室己经锁门,走廊里空荡荡的。
他摸出钥匙打开自己那个位于走廊最深处、紧挨着杂物间的小隔间。
里面就一张旧桌子,一把椅子,一个铁皮柜。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边角磨得发毛的硬皮笔记本,封面上规规矩矩写着“民生台账”西个字。
又摸出半袋不知什么时候剩下的苏打饼干,就着保温杯里早凉透了的水,一口一口,机械地嚼着。
笔记本摊开在桌上,里面密密麻麻,是各种数据、图表、手写的分析备注。
从县城每条主干道的车流量、高峰期,到老城区几个易涝点的积水深度、退水时间,再到各个社区反映集中的民生问题分类统计……事无巨细。
这是他三年里,利用无数个像今晚这样的夜班时间,一点一滴整理、分析、记录下来的东西。
没人要求他做这些,甚至没人知道这本子的存在。
窗外的风更紧了,呜呜地刮过窗棂。
陆安吃完最后一块饼干,拧紧保温杯盖子,打开了电脑。
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
他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民生台账”的电子备份,还有他基于这些数据做的一些简单的预测模型分析图。
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关于优化城区排水系统及老旧管网改造的初步建议(基于近三年降雨及积水数据分析)”。
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敲下了第一个字。
键盘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