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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发表时间: 2025-10-19

第一节:晨会寒风传惊雷

2010年2月22日,星期一,高屏县云清镇中学操场

正月初九的风还裹着年关的余寒,不是腊月里那种能刺透棉袄的刺骨冷,却带着股黏在皮肤上的凉意,卷着操场边沙地上的细尘——那是去年秋天学生们玩沙包、踢毽子时扬起来的,混着点干枯的狗尾草碎末,没来得及被冬雨冲净,此刻正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痒得人忍不住想缩脖子,却又怕在队伍里显得突兀。刘新月站在初二教师队伍的末尾,左手攥着英语课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课本的边角被她攥得发皱,连封面上王小丫画的小太阳都有点变形;右手插在蓝色棉袄的口袋里,指尖却还是冻得发僵,连口袋里娘织的灰色毛线袜都暖不透——这棉袄是三年前她来云清镇中学报到前,娘在煤油灯下连夜赶做的,当时用软尺量了好几遍,说“女孩子家穿合身才好看”,可这三年她长了些个子,袖子短了半寸,冷风顺着袖口往里灌,冻得手腕发麻,皮肤都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摸起来像砂纸。

课本的封面有点卷边,是上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英语课上,王小丫捡橡皮时不小心踩的。当时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找粉色橡皮,没注意身后的课本,运动鞋的鞋底蹭过封面,留下道浅灰的印子。王小丫吓得脸都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攥着橡皮的手都在抖,连声说“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刘新月当时蹲下来,笑着把课本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说“没事,书皮结实,不碍事”,可王小丫还是记挂着,第二天一早就从书包里掏出支黄色彩笔,在卷边处画了个小小的太阳,笔触有点歪,黄色的颜料还蹭到了“英语”两个字的边角,像块暖烘烘的补丁。现在刘新月盯着那个小太阳,指尖轻轻划过颜料的痕迹,还能感觉到彩笔的蜡质触感,带着点孩子气的温度,心里却像被寒风裹着,怎么也暖不起来。

操场的水泥地是十年前镇里拨款修的,当时还算是镇上最好的场地,可现在裂着几道深浅不一的缝,最深的一道能塞进指甲,缝里长着枯草,是去年秋天的狗尾草,茎秆已经干硬,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穗子上的细毛在冷空气中飘着,像无数根细小的羽毛。靠近围墙的地方,还有学生们用粉笔画的跳房子格子,红色的粉笔印被雨水冲得淡了,却还能看清轮廓——那是上学期课间,王小丫带着几个女生画的,当时刘新月还站在旁边看,王小丫举着粉笔邀她一起玩:“老师,您也来跳吧,我们教您!”她当时笑着摆手说“老师跳不好,你们玩,我看着”,现在想起那些清脆的笑声,觉得像隔了层雾,模糊又遥远,连风里都没了当时的暖意。

旗杆立在操场中央,是根碗口粗的银白色钢管,现在锈了好几处,靠近底座的地方还贴着张旧海报,是去年教师节时贴的“尊师重教”,红色的字体已经褪色,边角卷得像波浪,被风吹得“哗啦”响,像是在低声叹气。风刮过杆身,穿过锈迹的缝隙,发出“呜呜”的低鸣,像谁藏在杆子后面偷偷哭,声音裹在冷里,听得人心里发紧。上周下雪积的雪水还没干,在旗杆底座积成一小滩,水很浑浊,混着灰尘和枯草屑,映着灰蒙蒙的天,像块碎了的镜子。刘新月的目光落在那滩水上,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额前的碎发贴在额头上,沾了点细尘;棉袄领口沾着点粉笔灰,是昨天改作业时蹭的——昨天晚上她在办公室改到十点,三十本英语作业本,红笔写得没水了,换笔时不小心把粉笔盒碰倒,白色的粉笔灰撒了一身,当时李梅还帮她拍了半天,说“你呀,总是这么不小心”。

“都站齐了啊!”教务处的老张拿着扩音器走过来,扩音器是学校前年买的,黑色的塑料外壳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白色,电源线还缠着圈胶布,是上次坏了后他自己修的。老张的声音透过老旧的设备,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像收音机没调好台时的噪音,“王校长有重要的事宣布,都认真听着,别交头接耳!”他说着,还扫了眼队伍,看见有老师在小声说话,皱着眉又加了句“安静点!”

队伍里轻微地动了动,教数学的张老师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散了,他嘴里还念叨着“这天怎么还这么冷”;教语文的李老师把围巾往脖子里紧了紧,围巾是她女儿上初中时织的,红色的毛线有点松垮,却带着女儿的心意,她总说“这围巾暖,比买的强”;还有教物理的赵老师,跺着脚,他的皮鞋底磨平了,在水泥地上打滑,每跺一下都要晃一下,像怕摔着。刘新月旁边的李梅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李梅的手有点凉——李梅早上骑电动车来的,车筐里放着给她带的烤红薯,手被风吹得凉了,却还是带着点暖意。“今天风大,”李梅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风声盖过,她还往刘新月身边凑了凑,挡住点风,“一会儿散会早点回办公室,我给你带了烤红薯,在保温杯里捂着呢,还是热的,甜得很。”

刘新月点了点头,想说“谢谢李姐”,喉咙却有点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昨晚没睡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梦见王俗苟递粉色保暖内衣的场景——梦里王俗苟还是倚在宿舍门框上,酒气混着烟味,手里攥着那个透明塑料袋,袋子上还印着超市的logo,他说“天冷,你穿着,别冻着”,她想躲,脚却像被钉在地上,挪不动一步,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连被子都沾了点潮气,摸起来凉冰冰的。

王俗苟从教务处走出来,步伐比平时慢了点,双手背在身后,像是在琢磨什么事,眉头还微微皱着。他穿着件藏青色的西装,是去年学校评“县级先进单位”时发的,当时全校就发了两套,一套给了退休的老校长,一套给了他。他平时很少穿,只有开全镇教育会议或者学校有重要活动时才拿出来,西装的领口别着枚镀金校徽,校徽有点歪,他走的时候用手拨了拨,指尖碰到校徽的边缘,却没拨正,反而更歪了点,像故意的一样。他的皮鞋擦得很亮,鞋尖能映出人影,却沾着点泥点——云清镇的路不好,从镇政府到学校的泥路还没修,早上他去镇里开“春季开学工作会”,回来时电动车陷在泥里,鞋上蹭了泥,他用纸巾擦了半天,还是留下了几处浅褐色的印子,看起来有点突兀。

他走上升旗台,接过老张手里的扩音器,先咳嗽了两声,电流杂音更响了,像有只蜜蜂在耳边不停地飞,嗡嗡的。台下慢慢安静下来,只有风刮过旗杆的“呜呜”声,还有远处农家传来的狗叫声。“今天叫大家来,”王俗苟的声音比平时沉,透过扩音器传出来,飘在寒风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还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的老师,“主要是跟大家宣布个事,耽误大家几分钟,说完就散会。”

他又顿了顿,目光从后排的老师慢慢往前扫,从前排的老张,到中间的李老师,最后落在刘新月身上,停留了两秒,又很快移开,像怕被人发现似的。刘新月的心跳突然快了,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地跳着,攥着课本的手更紧了,指尖碰到那个小太阳的颜料,有点硌,却没觉得疼。“我和刘新月老师,”王俗苟的声音又响起来,每个字都像块石头,砸在刘新月的心上,让她浑身一震,“正在处对象。”

“嗡”的一声,台下瞬间炸开了锅。像有无数只蚂蚁爬过皮肤,细碎的议论声从四面八方钻进来,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像潮水一样围着刘新月:“怪不得上次年终评优给了她,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呢,她才来多久王校长这是早就盯上刘老师了吧,平时看他对刘老师就格外照顾,什么好差事都给她小刘看着挺文静的,怎么跟校长处上了,是不是有啥想法,想走捷径啊你看她刚入职一年半,就评上优秀教师,现在又跟校长处对象,以后在学校还不是横着走,我们这些老教师可怎么比”。

刘新月的耳朵嗡嗡响,像有台拖拉机在耳边开,什么都听不清,又什么都听得真切,那些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得她浑身不自在。她攥着课本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嵌进掌心,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却没察觉指尖已经渗出血丝——血珠落在课本上那个印着“婚姻”的词语上,黑色的油墨被血晕开,像块洗不掉的污渍,在白色的纸页上格外刺眼,连旁边的字迹都被染得有点红。

她低下头,盯着那片血渍,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又什么都在往脑子里涌。上次年终评优的场景又清晰地涌了上来:去年12月25号,学校会议室里,老师们围着长桌投票,每张选票上都写着候选老师的名字,她的票数排第二,比教语文的李老师少两票。当时她坐在角落,手里攥着笔,心里有点失落,却也觉得正常——她入职才一年半,教学经验没老教师丰富,评不上也正常。可最后王俗苟拍板定了她,他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选票,说“刘老师虽然入职时间短,但英语教学有创新,带的初二(1)班英语平均分比去年提高了十分,应该给年轻老师机会,鼓励他们好好干”。当时她还觉得是自己的努力被认可,私下里跟李梅说“没想到王校长这么看重我,我以后得更努力才行”,现在才明白,那些同事当时看她的眼神里,藏着这么多猜疑和不屑,只是她太傻,没看出来而已。

“安静!”王俗苟的声音又响起来,扩音器的杂音压过了议论声,他的语气有点急,还带着点不耐烦,“我们是正常处对象,光明正大的,希望大家别瞎猜,把心思放在教学上,新学期的教学任务还很重,别整天想些没用的。”他说这话时,目光又扫过台下,最后落在刘新月身上,眼神里带着点她看不懂的东西——像安抚,怕她受委屈;又像警告,让她别反驳,别拆他的台。刘新月赶紧移开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还是那双旧帆布鞋,是去年李梅给她的,李梅的女儿穿小了,她刷干净了接着穿,鞋头的破洞用块灰色的布缝了,针脚有点歪,却还是能看见里面的灰色毛线袜,袜子是娘织的,脚踝处起了球,看起来有点旧。

晨会结束的***终于响了,电铃在教学楼的屋檐下,铁皮做的,声音尖锐,像救火车的警笛,划破了操场的嘈杂。老张拿着扩音器喊“散会”,声音比刚才还大,像是在驱散什么。老师们却没立刻走,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站在原地,头凑在一起小声说话,有的往办公室走,脚步却很慢,目光却时不时往刘新月这边瞟,像看什么稀奇事,眼神里有好奇,有不屑,还有同情,看得她浑身不自在。李梅赶紧走到她身边,用胳膊挡住那些目光,像给她筑了道墙,小声说“别理他们,都是闲的,吃饱了没事干瞎议论,走,回办公室”。刘新月点了点头,脚步却有点虚,像踩在棉花上,每走一步都觉得不稳,课本攥得更紧了,血渍在纸页上晕得更大,连旁边的“家庭”一词都沾了点红,看起来有点刺眼。

刚走下操场的台阶,教导主任就从后面追上来,他手里拿着个蓝色的文件夹,是去年教育局发的,上面印着“高屏县中小学教学管理文件”,文件夹的边角有点磨损,是经常用的缘故。他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看起来有点假,他快步走到刘新月面前,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掌带着烟草味,还有点汗湿,拍得她肩膀发麻,很不舒服。“小刘啊,等一下,”教导主任的声音很热情,却带着点刻意的讨好,“你可真有福气,王校长年轻有为,才三十多岁就当上校长,以后在学校肯定能多帮衬你,有啥困难尽管跟我说,别客气。”

刘新月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觉得脸上的肌肉僵得慌,像涂了胶水,怎么也动不了。喉咙里像堵着晒干的棉絮,吐不出一个字,只能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教导主任的文件夹上,看见上面有个折角,是经常翻的那一页,应该是关于教师考核的内容。教导主任还想说什么,比如“以后评职称我给你留意着,有机会肯定先考虑你”,李梅赶紧插话,语气很自然,却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思:“张主任,不好意思啊,我们第一节还有课呢,得赶紧回办公室拿教案,不然该迟到了,先不跟您聊了啊。”说着,拉着刘新月就走,脚步很快,像在逃,生怕再被堵住,再听那些让人不舒服的话。

走出操场,风小了点,却还是冷。操场旁边的宣传栏前,几个学生在看新学期的课程表,是初二(3)班的,课程表用透明胶带贴在木板上,有点歪。学生们看见刘新月和李梅,都笑着喊“刘老师好李老师好”,声音清脆,像小鸟叫。刘新月想笑,却没力气,只能点了点头,目光匆匆扫过他们,就跟着李梅往前走。李梅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刘新月的脖子上,围巾带着李梅的体温,裹着点肥皂的香味——李梅早上用的是上海药皂,味道有点冲,却很干净,让人觉得安心。“别往心里去,”李梅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像冬日里的炭火,“他们就是闲的,嘴碎,过几天就忘了,你别放在心上,影响自己的心情,不值得。”

刘新月没说话,目光落在路边的老椿树上。树是建校时种的,有二十年了,树枝光秃秃的,没长叶子,像老人干枯的手,指向灰蒙蒙的天。树干上还留着学生们刻的字,有歪歪扭扭的“我爱学习”,有“某某到此一游”,还有个小小的爱心,是去年情人节时,初一的学生刻的,旁边还写着两个名字。她想起去年秋天,她和学生们在树下捡椿果,王小丫捡了个最大的,递给她说“老师,椿果能做药材,我娘说的,泡在酒里能治风湿,我家就有”,当时的笑声还在耳边,现在却觉得那么远,像隔了一个冬天,连风都变了味道。

回到办公室,里面已经有几个老师了:教数学的张老师在改作业,红笔在作业本上划着叉,眉头皱着,看起来有点烦;教物理的赵老师在看教材,手指点着书页,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像是在备课;教语文的李老师在备课,面前摊着《桃花源记》的教案,手里拿着支铅笔,在上面画着重点。看见她们进来,说话声突然停了,空气有点僵,像结了冰,连翻书的声音都没了。张老师抬起头,看了刘新月一眼,又赶紧低下头,改作业的速度慢了,红笔在纸上顿了半天,才划下一道;赵老师假装翻教材,书页却半天没动,目光还时不时往刘新月这边瞟;李老师笑着打招呼,却有点不自然:“回来了啊,外面冷吧?快坐,暖暖身子。”

李梅拉着刘新月走到她们的座位前,刘新月的座位在窗边,窗玻璃破了个小口,用透明胶布粘着,胶布已经发黄了,是去年冬天破的,一直没来得及换。风从口子里钻进来,吹得桌上的教案纸“沙沙”响,教案纸是她昨天写的,上面写着今天要讲的“家庭”和“婚姻”相关词汇,还有例句,用红笔标了重点,字写得很工整,却因为刚才的事,看起来有点乱。李梅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保温杯,是不锈钢的,上面印着“云清镇小学”的字样,是她女儿在小学时得三好学生的奖品,她一直很宝贝,平时都舍不得用。她拧开盖子,里面是烤红薯,热气冒出来,带着甜香,飘满了半个办公室,把刚才的尴尬冲淡了点,空气里终于有了点暖意。

“快吃吧,还热着呢,”李梅把保温杯递给刘新月,眼神里带着关心,还往她身边凑了凑,挡住其他老师的目光,“我早上特意让我家那口子多烤了一个,用炭火烤的,比用电饭锅烤的甜,你尝尝,还流糖呢。”刘新月接过保温杯,指尖碰到杯壁,暖得发烫,眼泪却突然涌了上来,像断了线的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剥红薯皮,不让李梅看见——她不想让李梅担心,李梅家里事多,女儿上小学,每天要送孩子,婆婆身体又不好,需要照顾,已经够累了,她不能再给李梅添麻烦。

红薯的皮剥下来,露出金黄的肉,甜香更浓了,还带着点焦糊的味道,是烤得有点过了,却更甜。肉里面的糖汁流出来,沾在手指上,黏糊糊的。刘新月咬了一口,甜得发腻,却没尝出味道,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压了块石头,连呼吸都觉得费劲。她想起娘,要是娘知道了这事,不知道会多担心——娘一直希望她找个踏实的人,安安稳稳过日子,最好是老家的,知根知底,人品好,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外地被人背后议论,还是跟自己的校长,传出去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上次打电话,娘还问她“有没有合适的对象,要是有,跟娘说,娘帮你看看,别委屈自己”,她当时笑着说“还早呢,先教书,等稳定了再说”,现在想起那句话,心里有点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咚咚咚”,敲门声突然响了,办公室里的空气更僵了,像冻住了,连呼吸声都能听见。刘新月抬起头,看见王俗苟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搪瓷杯,是学校发的,杯身印着“高屏县云清镇中学”的蓝色字样,杯沿有点掉漆,露出里面的白色,里面是热茶,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是廉价的绿茶,叶子有点碎,看起来不怎么好。他的目光扫过办公室,老师们都低下头,假装忙自己的事,只有李梅抬起头,瞪着他,眼神里带着点不满——李梅知道刘新月受了委屈,心里替她不平,觉得王俗苟太不考虑刘新月的感受了。

“刘老师,我找你有点事,”王俗苟的声音很轻,却还是让办公室里的人都听见了,像在安静的房间里扔了颗石子,打破了沉默,“你出来一下。”刘新月的手顿了顿,手里的红薯皮掉在桌上,她赶紧捡起来,攥在手里,指尖沾了点红薯的甜汁,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李梅想说话,比如“有什么事不能在办公室说,非要叫出去”,刘新月却先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好,我跟你出去。”她怕李梅跟王俗苟起冲突,李梅是为了她好,可要是得罪了王俗苟,李梅在学校的日子也不好过,她不能连累李梅。走出办公室,王俗苟把搪瓷杯递给她:“刚泡的热茶,你喝点,暖暖身子,外面冷,别冻着了。”杯沿还带着点温度,是刚倒的热水,还冒着热气。

刘新月接过搪瓷杯,指尖碰到杯壁,暖得发烫,却没喝。她盯着杯里的茶叶,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有的沉在杯底,有的漂在水面,像她现在的心思,乱得很,理不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别在意他们说的,”王俗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有点散,听起来不真切,“咱们光明正大的,不用怕他们说,过几天就好了,他们就是新鲜劲儿,过了就忘了。”

刘新月没敢抬头,只盯着杯里晃动的影子。影子是她的脸,模糊不清,被茶水晃得扭曲,像个笑话,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她想问“你为什么要突然宣布,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想问“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被人背后议论,被人戳脊梁骨,你知道有多难受吗”,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知道,问了也没用,王俗苟从来不会考虑她的想法,他总是这样,用自己的方式“为她好”,却不管她需不需要,接不接受。

风又刮了起来,吹得走廊里的窗户“哐哐”响。窗户是木制的,框子有点松,风一吹就晃,像是要掉下来。刘新月攥着搪瓷杯,指节泛白,茶水晃出来,溅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却没松开——她怕一松手,杯子就掉了,像她现在的生活,摇摇欲坠,不敢再出一点差错,只能紧紧攥着,哪怕疼。她想起昨天晚上,她在日记里写“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能顺顺利利的,没什么烦心事”,现在才知道,好天气从来不会自己来,该来的麻烦,躲也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走廊尽头的公告栏前,几个学生在看新学期的值日表,是初二(1)班的,值日表用红纸写的,贴在木板上。学生们看见刘新月,都笑着喊“刘老师好”,声音清脆,像阳光一样。刘新月点了点头,想笑,却没力气,只能看着他们跑开,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渐渐远了,最后没了声音。王俗苟还想说什么,比如“我也是为了保护你,之前就有老师在背后瞎议论你和我的关系,不如直接宣布了,省得他们瞎猜”,刘新月却先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带着点疲惫:“王校长,我还有课,先回办公室了,有什么事放学再说吧。”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很快,没回头,怕再看见王俗苟的眼神,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她是老师,得坚强点,不能在学生面前哭,也不能在同事面前哭,只能自己忍着。

第二节:办公室茶冷心凉

2010年2月22日,星期一,高屏县云清镇中学教师办公室

走廊里的风还在刮,顺着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带着股凉意,吹得墙上的课程表“哗哗”响。课程表是开学前贴的,用A3纸打印的,上面的字有点小,得凑近了才能看清,刘新月的名字在初二(1)班和(2)班的英语课那一栏,用黑色的笔写着,旁边还标了“单周双周”,方便学生看。她攥着那杯热茶,站在办公室门口的走廊里,手背还留着茶水烫过的温度,有点疼,像被针扎了一下,却比不上心里的凉——那凉从早上王俗苟在晨会上宣布消息时就开始了,像块冰,在心里慢慢化,却一直冷到骨头里,连呼吸都带着凉意。

王俗苟站在她旁边,双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口袋有点浅,能看见他攥着的手指,指节有点泛白,像是在用力。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操场,操场上已经没人了,只有风刮着枯草,发出“沙沙”的响,像在低声说话。空气有点僵,像冬天冻住的河面,没人说话,只有风声和课程表的响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听得人心里发慌。

搪瓷杯里的茶叶慢慢沉了底,茶水的颜色深了点,从浅绿变成了深绿,却还是冒着点热气,像微弱的希望,很快就要散了。刘新月的指尖沾了点茶水,凉了之后有点黏,像她现在的心情,黏糊糊的,不舒服,想摆脱却摆脱不了,只能任由它缠着自己。她想起刚才办公室里老师们的眼神,有的好奇,像看大戏;有的不屑,像在说“她也配”;还有的同情,像在可怜她,这些眼神像无数根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喉咙里的棉絮好像更堵了,连呼吸都觉得费劲,得用力才能吸进一口气。

“我知道你可能不高兴,”王俗苟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愧疚,却还是有点强硬,“但我也是为了你好,宣布了,他们就不会瞎猜了,之前就有老师在背后议论你,说你……”他没说完,却停住了,好像怕说出来更让她难受,也好像怕自己没面子。

刘新月抬起头,看着王俗苟的侧脸。他的鬓角有点白,是去年冬天处理学校危房时熬的——去年12月,学校的老教学楼漏雨,有间教室的屋顶还塌了块,差点砸到学生。王俗苟在工地守了三天三夜,盯着工人修屋顶,晚上就睡在工地的临时帐篷里,回来时眼睛都红了,鬓角也多了几根白发,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她知道王俗苟对学校上心,对学生好,去年有个学生家里困难,交不起学费,是王俗苟帮着申请了贫困补助,还自己掏了钱给学生买学习用品,让学生别担心学费的事,好好读书。可他从来不会用对的方式关心人,像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只会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却不管别人能不能接受,能不能理解,总是好心办坏事。

“为了我好?”刘新月的声音有点哑,像蒙了层灰,没什么力气,却带着点质问,“你问过我想不想要吗?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吗?你有没有想过,我被人背后议论,心里有多难受?”这是她第一次跟王俗苟顶嘴,说完之后,心里有点慌,像闯了祸的孩子,怕王俗苟生气,却又觉得有点痛快,像堵了很久的石头终于挪开了一点,能喘口气了。

王俗苟愣了一下,好像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还有点委屈,像个做错事却不知道错在哪里的孩子。“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心思我也是怕你受委屈”,却又没说出来,只是攥了攥口袋里的手,指节有点泛白,连西装裤的口袋都被攥得发皱,看起来有点狼狈。

走廊里的风更紧了,吹得刘新月的围巾飘了起来,围巾的边角扫过她的脸颊,带着点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忍不住轻轻碰了一下。王俗苟看见她发抖,赶紧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动作很快,像怕她冻着,他伸手想把外套披在她身上,脸上还带着点急切。刘新月却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西装“啪”地落在地上,沾了点灰尘,是走廊地面上的,早上扫地的大爷没扫干净,还留着点细尘和枯草屑。王俗苟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有点白,像被冻着了,又像被伤到了,眼神里的急切慢慢变成了失落。

“我不用,谢谢王校长。”刘新月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像冬天里的冰,硬邦邦的,没什么温度。她弯腰捡起西装,西装的布料是廉价的化纤,有点硬,沾了灰尘后更显旧了,里子还有点起球,是去年冬天穿过的痕迹。她把西装递还给王俗苟,指尖碰到西装的领口,有点凉,还带着点他身上的烟草味——王俗苟平时抽“红塔山”,五块钱一包,味道有点冲,却很常见,镇上的很多男人都抽这个。“我不冷,您自己穿吧,别冻着了,您还要处理学校的事。”

王俗苟接过西装,没穿,搭在胳膊上,他的目光落在刘新月的手上。她的掌心还留着指甲嵌过的印子,有点红,血渍已经干了,在掌心留下淡淡的痕迹,像个小小的疤,看起来有点疼。“你的手……”他想说“疼不疼,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却又咽了回去,觉得说出来也没用,刘新月肯定不会领情,只是把搪瓷杯往她面前递了递,语气软了点,“快喝吧,茶凉了就不好喝了,绿茶凉了伤胃,你胃不好,别喝凉的。”

刘新月接过搪瓷杯,终于喝了一口。茶水有点烫,烫得她舌尖发麻,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却带着点苦味,是廉价绿茶特有的涩,像她现在的心情,苦得发涩,咽不下去,却又不得不咽,只能强忍着。她喝完,把搪瓷杯递还给王俗苟,声音很轻,带着点疲惫:“谢谢王校长,我还有课,先回办公室了,学生还在等着,不能让他们等急了。”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很快,没回头,怕再看见王俗苟的眼神,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她是老师,得在学生面前保持坚强,不能让学生们看见她的脆弱,也不能让他们担心。

回到办公室,里面静悄悄的,比刚才更安静了,连翻书的声音都没有,只有窗外的风声,还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听得人心里发慌。教数学的张老师还在改作业,却没再划叉,只是在作业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教物理的赵老师还在看教材,却把书合上了,手指在封面上摩挲着,眼神有点飘;教语文的李老师还在备课,却停下了笔,目光落在刘新月身上,带着点关心,还有点担心。刘新月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李梅赶紧走过来,拉着她坐下,还往她身边凑了凑,小声问:“他跟你说什么了?没欺负你吧?是不是跟你道歉了?”

刘新月摇了摇头,把围巾解下来,还给李梅——围巾是李梅的,李梅自己也冷,她不能一直用着。“没说什么,”她的声音有点低,没什么力气,“就是让我别在意别人说的,说他是为了我好。”她拿起桌上的英语课本,翻开,那个印着“婚姻”的词语上的血渍已经干了,变成了暗红色,像块疤,在白色的纸页上格外显眼,看起来有点刺眼。李梅还想说什么,比如“他这叫什么为你好,根本没考虑你的感受,就是自私”,上课铃突然响了,尖锐的***划破了办公室的安静,像一把刀,把刚才的尴尬和沉默都切断了,也打断了李梅的话。

“快上课了,你赶紧去吧,”李梅推了推刘新月的胳膊,眼神里带着鼓励,还拍了拍她的手,“别胡思乱想,好好上课,学生们可喜欢你的课了,别让他们失望。”刘新月点了点头,拿起课本和教案,站起身,脚步却还是有点虚,像踩在棉花上,没力气,每走一步都觉得累。走出办公室,走廊里没人,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她头发乱飘,头发丝扫过脸颊,有点痒,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敢哭——她知道,上课铃响了,初二(1)班的学生还在教室等着她,她不能让学生们看见她的眼泪,不能让他们担心,也不能影响他们上课的心情。

她的课在初二(1)班,在教学楼的二楼,从办公室过去要走三个楼梯口。楼梯的扶手是木制的,有点滑,是去年刷的油漆,现在已经有点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颜色,摸起来有点粗糙。她扶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上走,每走一步都觉得累,像走了很远的路,腿都有点软。走到教室门口,她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背快速擦了擦眼角——还好,没掉眼泪,只是有点红,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她推开门,教室里很安静,学生们都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英语课本,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像小太阳一样,照亮了她心里的黑暗,让她稍微觉得暖和了点。

王小丫坐在第一排,靠近讲台的位置,看见刘新月进来,赶紧坐直了身子,手里拿着英语课本,翻到了昨天讲的“家庭”相关词汇那一页,课本上还画着小小的太阳,是她自己画的,颜色很鲜艳。张小明坐在第三排,也坐直了身子,手里拿着笔,准备记笔记——张小明的英语基础弱,发音不太准,刘新月每天放学后都会给他补半小时课,教他读单词,他很努力,进步很快,上次小测还考了及格。李小红坐在第二排,还对着刘新月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看起来很可爱——李小红很喜欢英语,经常下课了还留在教室问刘新月问题,还说以后想当英语老师,去教更多的人。

刘新月走上讲台,把课本和教案放在讲桌上,讲桌有点晃,是去年学生们搬书时碰的,桌腿有点松,她用手扶住桌沿,指尖碰到讲桌的木纹,有点粗糙,却让她稍微定了定神,心里的慌乱少了点。“上课。”她的声音有点哑,却很清晰,比刚才在走廊里有力气多了,她还特意提高了点音量,想让自己听起来更坚定。

“老师好!”学生们齐声喊,声音洪亮,像阳光一样,照得她心里稍微暖和了点,刚才的委屈好像少了点,心里的冰也融化了点。

“请坐。”刘新月笑了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今天要讲的单词——“家庭”。粉笔是白色的,有点短,是昨天剩下的,她攥在手里,指尖还留着掌心的疼,却没在意。写“家庭”这个单词时,她的手顿了顿,想起早上王俗苟说的话,心里有点慌,粉笔在黑板上划了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条小蛇,很难看。学生们都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疑惑,却没人问,怕打扰她上课。

“老师,您的手怎么了?”王小丫突然站起来,声音有点急,像怕刘新月受伤,她还往前凑了凑,指着刘新月的手,“是不是受伤了?我看见您的手红红的,还有印子。”王小丫的眼睛很亮,像星星,能看见很多细节,刚才刘新月攥课本时,她就看见掌心的红印了,一直没敢问,现在看见刘新月写粉笔字时手有点抖,终于忍不住问了,语气里满是担心。

刘新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的印子还很明显,有点红,像被什么东西压过,看起来有点疼。她赶紧把手背到身后,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没什么异样:“没事,不小心碰到了,不疼,就是有点红,过会儿就好了,别担心。”她不想让学生们担心,也不想跟他们解释,他们还小,不懂大人世界的复杂和委屈,没必要让他们知道这些不开心的事。

王小丫还想说什么,比如“我有创可贴,在书包里,给您用”,刘新月赶紧转移话题:“咱们先读单词,跟我一起读‘家庭’,大家都大声点,让我听听谁的声音最响亮,读得最好。”学生们跟着她读,声音很齐,像唱歌一样,张小明的声音最大,有点跑调,却很认真,他还特意挺直了腰板,想让刘新月听见;李小红的声音很脆,像小鸟叫,很好听;王小丫的声音很软,却很清楚,每个字都读得很准。刘新月看着学生们认真的样子,心里的委屈渐渐少了点——她是老师,是这些学生的老师,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他们,不能让他们失望,得好好教他们,让他们学到知识,这才是最重要的。

一节课很快就过去了,四十五分钟像飞一样,刘新月讲了“家庭”的用法,还举了很多例子,比如“我的家庭有爸爸、妈妈和我家庭是温暖的港湾”,还让学生们用“我的家庭有……”造句,锻炼他们的口语。张小明站起来造句时有点紧张,声音越来越小,刘新月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别紧张,大声说,你说得很好,老师相信你。”张小明受到鼓励,声音大了点,顺利说完了句子:“我的家庭有爸爸、妈妈和我,爸爸在外打工,妈妈在家种地,他们都很爱我。”刘新月笑着点了点头,说“说得很好,坐下吧”,张小明坐下时还露出了笑容,看起来很开心。李小红造句时很流利:“我的家庭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我,爷爷会讲故事,奶奶会做包子,我很爱我的家庭。”王小丫造句时有点害羞,声音有点小,却很认真:“我的家庭有妈妈和我,妈妈会煮红薯粥,很好喝,妈妈很爱我,我也很爱妈妈。”刘新月听着他们的造句,心里暖烘烘的,像被太阳晒着,刚才的委屈好像都被这些稚嫩的声音冲散了,心里只剩下满满的暖意。

下课铃响的时候,刘新月还在讲台上整理教案,把学生们的造句记在教案本上,准备下次课再点评,看看谁的句子写得好,谁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学生们没立刻走,围过来问她问题,有的问“老师,‘家庭’后面能跟‘幸福’吗,比如‘我的家庭很幸福’”,有的问“老师,我造的句子对不对,有没有错的地方”,还有的问“老师,明天我们还学新单词吗,我想早点学”。王小丫走到她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个创可贴,递过来——创可贴是粉色的,上面印着小花朵,是她昨天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的,五毛钱一个,本来想自己用,现在看见刘新月手受伤了,想给她用,帮助老师。

“老师,这个给您,”王小丫的声音很软,带着点害羞,她的手有点抖,怕刘新月不收,也怕自己说得不好,“我娘说受伤了贴这个好得快,不会留疤,您贴上吧。”她还把创可贴往刘新月手里递了递,眼神里满是期待。

刘新月接过创可贴,指尖碰到王小丫的手,很暖,像小太阳一样,暖得她心里发疼,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却还是笑着说:“谢谢小丫,老师收下了,等会儿就贴上,有了小丫的创可贴,老师的手很快就会好的,谢谢你啊。”她把创可贴放在讲桌上,小心地收好,像收着件宝贝,心里满是感动——这些学生的关心,像阳光一样,驱散了她心里的乌云,让她觉得一切都值得。

学生们走后,教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刘新月一个人。她坐在讲台上,看着空荡荡的教室,黑板上还留着刚才写的单词和句子,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斜斜地落在黑板上,把那些字照得有点亮,粉笔灰在光里飘着,像小小的萤火虫。她手里攥着那个粉色的创可贴,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火炉,连手心的疼都觉得轻了点。她想起早上的晨会,想起那些议论声,想起王俗苟的话,突然觉得没那么委屈了——她还有这些学生,还有李梅,还有娘,这些关心她、爱她的人,这些就够了,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好好教书,能让这些学生学到知识,能让他们开心。

她拿出创可贴,小心地贴在自己的掌心,粉色的花朵在掌心绽放,像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她的手,也照亮了她的心房。她站起身,收拾好课本和教案,走出教室。走廊里的风还是冷,却没那么刺骨了,她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却好像有了点光——也许,明天会是个好天气,也许,以后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只要她坚持下去,好好教书,一切都会好的。

走到楼梯口,她看见王俗苟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那个搪瓷杯,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凉了,茶叶沉在杯底,看起来有点冷清。他看见刘新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往旁边让了让,给她让路。刘新月也点了点头,没说话,从他身边走过去,脚步很稳,像踩在实地上——她知道,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要坚持下去,为了这些学生,为了自己的初心,也为了那些关心她、爱她的人,她不能倒下,也不会倒下。

第三节:课上粉笔藏委屈

2010年2月22日,星期一,高屏县云清镇中学初二(1)班教室。

下午的阳光比早上亮了些,却没多暖,像一层薄纱似的斜斜从教室西窗飘进来,落在第三排的课桌上。光里浮着细小的粉笔灰,慢悠悠地转着圈,像被人遗忘的蒲公英。刘新月站在讲台上,左手捏着英语课本的中缝,课本边缘被翻得有些软塌,是她反复翻看的痕迹;右手轻轻搭在讲桌沿,指腹无意识地蹭过桌面的木纹——这张讲桌用了五年,边角被一届届学生磨得光滑发亮,中间还留着道深深的刻痕,是去年班里最调皮的男生用小刀划的“忍”字,后来她用腻子补过,却还是能摸出凹凸的印记,像藏着一段没说出口的心事。

第三节课是英语课,学生们刚上完体育课,身上还带着未散的热气。前排的男生王浩还没把校服外套穿上,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秋衣,领口处缝着块同色的补丁;女生们大多把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有的还攥着块皱巴巴的纸巾,时不时擦一下鼻尖的汗。可即便这样,没人趴在桌上偷懒,个个坐得笔直,眼睛盯着她手里的课本,像一群等着听故事的小鸟,连呼吸都轻了些。

讲桌上的粉笔盒敞着,是个铁皮做的旧盒子,边角锈出了橘红色的斑点,盖子弹不紧,只能歪歪地敞着。里面剩了四根白色粉笔,都短得攥不住,最长的也不过食指两节长,还有两根彩色的——一根红,一根黄,是上周美术课结束后,美术老师陈姐特意留下来的,当时陈姐还笑着说:“你们班孩子爱用彩笔标重点,这两根给你留着,省得他们总来我这儿借。”刘新月伸出右手,指尖先碰到那根黄粉笔,蜡质的外壳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冰棱,这才突然想起早上掌心的伤——王小丫给的创可贴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边缘卷了点,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却正好挡住那道指甲嵌出来的红印,不让学生们看见。她悄悄换了根白粉笔,攥在手里,粉笔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稍稍压下了掌心的闷疼。

“昨天咱们学了‘家庭’这个单词,”刘新月的声音比上午稳了些,却还带着点没散的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的木头,“今天咱们重点学它的用法,还有相关的短语,比如‘家庭成员’,大家先跟我读一遍,慢一点,把每个字咬清楚。”她转过身,手腕微微用力,粉笔在黑板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响——像春蚕趴在桑叶上啃食,又像细雨落在院角的枯草上,细碎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漫开,连空气里的冷意都淡了些。“家—庭—成—员”,她读得慢,舌尖抵着上颚,把每个音都送得清楚,黑板上的字迹工整,横平竖直,是她练了多年的楷书——刚当老师那年,她怕学生看不清板书,特意从镇上的书店买了本钢笔字帖,每天下班后在办公室练半小时,直到指尖磨出薄茧。

王小丫坐在第一排靠过道的位置,手里捧着个蓝色封面的笔记本,是她娘去年赶集时在文具摊买的,封面上印着只圆滚滚的兔子,耳朵上还系着个粉蝴蝶结。她握着支黑色水笔,笔尖悬在纸上方,眼睛盯着黑板,等刘新月把单词写完,立刻飞快地记下来,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像蚊子扇动翅膀,只有坐在旁边的同学才能听见。她的头发有点乱,是体育课跑八百米时被风吹的,几缕碎发粘在脸颊上,沾着点汗,却没工夫理——生怕错过刘老师说的每一个字,连眨眼都快了些。刘新月用眼角的余光扫到她,心里软了软,想提醒她“头发乱了,用手理一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小姑娘低头记笔记的样子太认真,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小小的扇形阴影,像棵埋在土里的小苗,正努力往上扎根,让人不忍心打断。

“老师,”第三排的张小明突然举起手,胳膊肘撑在课桌上,手举得有点低,像怕打扰别人,指尖还轻轻抖着,“‘家庭’后面能跟‘是’吗?我昨天在家写作业,我娘问我‘我们家很幸福’怎么说,我分不清该用‘是’还是‘都’,怕写错了被您说。”张小明的脸有点红,一半是紧张,一半是体育课跑热的,耳朵尖也透着粉。他的英语基础弱,上次小测才考了五十八分,平时很少主动提问,今天能鼓起勇气举手,连坐在他旁边的同桌都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刘新月心里一动,放下粉笔走下讲台,脚步放得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讲桌到第三排的距离不长,却要经过好几张课桌,有的学生在偷偷转笔,有的在课本上画小太阳,见她走过来,都赶紧坐直了。她走到张小明身边,弯下腰,目光落在他的作业本上——本子是学校统一发的,封面有点卷,边角磨得发白,里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很干净,没有一处涂改的痕迹,连写错的单词都用尺子画了横线,再在旁边重写。“你看,”她用手指着作业本上的空白处,声音放得更柔,像怕吓着他,“当‘家庭’指整个家的时候,比如‘我们家很幸福’,这里的‘家’是一个整体,就像你们班是一个整体一样,后面就跟‘是’;如果指家里的人,比如‘我们家人都爱读书’,这里说的是好几个人,就跟‘都’。”她怕张小明听不懂,又举了个他熟悉的例子:“就像你们班,说‘我们班是优秀班级’,指的是整个班;说‘我们班同学都爱学习’,指的是班里的每个人,明白了吗?”

张小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蒙了雾的窗户突然被擦干净,他用力点头,头发都跟着晃:“明白了!谢谢刘老师,我昨天想了半天都没弄懂,还怕您说我笨。”他赶紧拿起笔,在作业本上写下刘新月举的例子,字比刚才写得更认真,连歪扭的幅度都小了点,写完还抬头冲刘新月笑了笑,露出两颗有点歪的门牙,像刚长出的小玉米。

刘新月也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创可贴蹭到他的校服,有点黏,却没在意。“以后有不懂的就问,别攒着,”她轻声说,“你基础弱,多问才能进步,老师不会说你笨的。”张小明用力“嗯”了一声,腰板挺得更直了,连握着笔的手都稳了些。

走回讲台时,阳光又往西边移了点,落在黑板的右下角,把“家庭”两个字照得有点亮,粉笔灰在光里飘着,像无数个小小的光点。刘新月拿起粉笔,准备继续讲下一个短语,脑子里却突然闪过早上晨会的场景——王俗苟站在升旗台上,藏青色西装的领口别着枚歪歪的校徽,扩音器里的杂音“滋滋”响,还有同事们那些议论声,像小虫子似的钻进耳朵里,“怪不得评优给了她肯定早就好上了”。她的手指顿了顿,粉笔尖在黑板上戳出个小小的白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下,有点闷。可再看台下的学生——王小丫还在低头记笔记,笔没水了,她赶紧从笔袋里换了支笔,没耽误一秒;张小明在认真改作业,嘴角还带着笑;李小红托着下巴,眼睛盯着她,等着她继续讲——个个眼里都带着期待,那点闷意又慢慢散了。她是老师,不是被人议论的“校长对象”,她的责任是教给这些孩子知识,帮他们弄明白不懂的问题,其他的事,没那么重要。

“接下来咱们学另一个单词,‘婚姻’,”刘新月深吸一口气,拿起粉笔,手腕却还是顿了两秒,粉笔尖在黑板上悬着,留下个小小的白点。她咬了咬下唇,还是把字写了出来,“这个词指的是两个人结婚后的生活,比如‘他们的婚姻很幸福’,就是说他们结婚后过得很好,互相关心,互相照顾。”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目光落在黑板上的“婚姻”两个字上,没敢看学生们的眼睛——怕从他们眼里看到疑惑,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让声音变哑。掌心的创可贴更黏了,像贴了块湿纸巾,不舒服,却像个提醒,让她稳住心神。

“老师,‘婚姻’怎么读啊?”第二排的李小红突然举手,声音很脆,像刚剥壳的花生,带着点甜劲,“我觉得这个词有点绕,刚才跟着您读,总读不准最后一个音,舌头好像转不过来。”李小红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英语成绩好,每次小测都在九十分以上,却不骄傲,遇到不懂的就问,声音总是很大方,不像张小明那么怯生生的。

刘新月抬起头,脸上重新绽开笑,刚才的紧绷感散了些:“没关系,这个词确实有点难,咱们拆开来读,分两部分,‘婚—姻’,我读一遍,你们跟着读一遍,慢慢找感觉。”她读得慢,舌尖先抵着上颚读“婚”,再轻轻抬起来读“姻”,眼睛扫过全班,看见李小红皱着眉,嘴唇跟着动,像在偷偷模仿她的口型。她走下讲台,走到李小红身边,弯下腰,凑到她耳边小声教:“你看,‘婚’字声调平一点,别往上扬;‘姻’字尾音轻一点,像叹气似的收回去,再试试。”李小红跟着她读,试了两次,终于读准了,眼睛笑成了弯月亮,声音也亮了:“谢谢刘老师,我会读了!原来这么简单啊!”

刘新月摸了摸她的头,头发软软的,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花,还带着点洗发水的淡香味——是镇上卖的最便宜的薄荷味洗发水。“不错,继续加油,”她说着,走回讲台,继续讲单词的用法,偶尔停下来提问,学生们都积极举手,有的还着急地喊“老师,我来!我来!”,教室里的气氛渐渐热起来,连窗外的风都好像没那么冷了,裹着点教室里的暖意,从窗户缝里钻进来。

下课铃响的时候,刘新月正好讲完最后一个知识点。她把粉笔轻轻放回盒子里,拿起课本和教案,对学生们说:“今天的作业是把‘家庭’‘婚姻’还有相关短语每个写十遍,背下来,明天早读课我检查,谁都不能偷懒啊——要是背不熟,可要罚抄的。”她故意说得严肃,眼里却带着笑,学生们都知道她是开玩笑,齐声应着“好”,声音响亮,像一群小麻雀,开始收拾书包——椅子挪动的“咯吱”声、书本碰撞的“哗啦”声、铅笔盒合上的“咔嗒”声混在一起,有点闹,却很温馨,像家里开饭时的热闹劲儿。

王小丫收拾得最快,她把笔记本和课本放进书包,拉链拉得很慢,生怕拉坏了——这是她唯一的新书包,是去年过年时舅舅送的。然后她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个苹果,是个红富士,有点小,表皮还带着点青色,却很干净,连个斑点都没有——是她娘早上从家里的苹果筐里挑的,特意用布擦了好几遍,说“给刘老师带个,让她润润嗓子,教书费力气”。她走到刘新月面前,仰着小脸,把苹果递过去,小手攥得紧紧的,生怕苹果掉了:“老师,这个给您,我娘说您教书辛苦,吃个苹果润润嗓子,可甜了,我昨天偷偷尝过一口。”苹果上还带着点她手心的温度,有点凉,却很干净,能闻到淡淡的果香。

“谢谢你,小丫,”刘新月笑着把苹果推回去,“老师不吃,你自己吃吧,你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多吃水果才能长高,将来比老师还高。”她知道王小丫家条件不好,苹果是过年时亲戚送的,平时都存着,舍不得吃,只有过节才拿出来给小丫尝一个。

王小丫却把苹果往她手里塞,小手攥得更紧了,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星,带着点固执:“老师,您就收下吧,我娘说了,一定要让您吃,她说您天天帮我补英语,比啥都强,这个苹果算不了什么。”她的语气很坚定,像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小下巴都抬起来了,让刘新月不忍心再拒绝。

刘新月接过苹果,指尖碰到苹果的凉意,还有王小丫手心残留的温度,暖得像揣了颗小太阳,从指尖一直暖到心口。“那老师就收下了,谢谢小丫,也替我谢谢阿姨,”她把苹果放在讲桌上,苹果滚了滚,停在粉笔盒旁边,和那根黄粉笔挨在一起,“我一会儿就吃,肯定吃得干干净净。”

王小丫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弯成了月牙:“老师,那我走了,明天见!”说着,她蹦蹦跳跳地走出教室,书包在身后晃着,像只快乐的小鸟,走到门口还回头冲刘新月挥了挥手,直到看不见刘老师的身影才跑开。

学生们都走后,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刘新月一个人。她坐在讲台上的木椅上,椅子有点矮,她得稍微弯腰才能把胳膊放在讲桌上。她看着桌上的苹果,红扑扑的,还带着淡淡的果香,还有黑板上没擦的单词——“家庭婚姻家庭成员”,阳光把这些字照得更亮了,粉笔灰在光里慢慢落下来,像撒了层细盐。她拿起苹果,用袖子擦了擦表皮,咬了一口——甜得发腻,汁水流在嘴角,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却突然掉了下来,砸在苹果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不是委屈,是感动——这些孩子多好啊,他们不懂大人世界里的议论和猜疑,只知道谁对他们好,就用最朴素的方式回报,这份纯粹像阳光一样,把她心里的阴云都驱散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是个旧款诺基亚,银灰色的外壳掉了块漆,屏幕有点小,按键上的数字都磨掉了几个,只有“5”和“8”还能看清。屏幕亮着,上面有一条未读短信,是娘早上发来的:“新月,最近降温,多穿点衣服,别冻着,有空给娘回个电话,娘想听听你的声音,昨天梦到你了。”她看着短信,手指在按键上按了按,想回“娘,我很好,您别担心,我在学校一切都好”,却又停住了——她不敢告诉娘早上的事,怕娘在老家担心得睡不着觉,怕娘骑着自行车去镇上给她打电话,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把手机塞回口袋,心里有点酸,像吃了没熟的橘子,涩涩的。

收拾好课本和教案,刘新月拿起黑板擦,走到黑板前,一点点把上面的字擦掉。粉笔灰落在她的袖口上,白花花的,像撒了层盐,她没在意,直到有粉笔灰飘进眼睛里,才揉了揉——眼睛有点红,像刚哭过。擦完黑板,她走出教室,走廊里没人,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走廊染成了橘红色,墙上的课程表被照得有点透明,她的名字在“英语”那一栏,像被镀了层金。她想起早上王俗苟站在升旗台上的样子,想起教导主任拍她肩膀时的烟草味,想起办公室里老师们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神,突然觉得没那么在意了——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她只要把书教好,把学生照顾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够了,那些议论就像风,吹过就散了。

走到办公室门口,她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是教数学的张老师和教物理的赵老师,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能听清——“你说刘老师跟王校长,是不是早就好上了?不然去年评优怎么会轮到她,她才来学校一年半,比李老师差远了。肯定是,王校长那人看着老实,其实心里有数得很,刘老师年轻漂亮,又是大学生,他能不动心?我看悬,王校长那么强势,刘老师看着就像被逼的,你看她今天早上的样子,脸都白了,站在那儿跟个木偶似的。”

刘新月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下,有点疼,却没进去——她知道,跟他们争辩没用,只会让他们更起劲,还会传出更多闲话,李梅早上说的对,他们就是闲的,过几天新鲜劲过了,就忘了。她转身往楼梯口走,脚步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手里的苹果还剩一半,她又咬了一口,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心里的那点疼也淡了些,像被糖水冲过。

走到楼下,夕阳更红了,像一团烧红的棉花,把操场染成了橘红色。旗杆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像条黑色的带子,绕着旗杆底座。刘新月走到操场中央,坐在旗杆底座上,底座是水泥做的,有点凉,却比站着舒服。她手里拿着苹果,慢慢吃着,看着远处的山——山的轮廓在夕阳里有点模糊,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山脚下的农家烟囱里冒出的烟,直直地往上飘,像细线。她想起去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她和学生们在操场上堆雪人,王小丫把雪人的脸画成了她的样子,用黑炭做眼睛,用红辣椒做嘴巴,还偷偷在雪人手里塞了个苹果,笑着说“老师,雪人跟你一样漂亮,也爱吃苹果”,当时的笑声好像还在耳边,那么近,那么暖,像刚发生过一样。

她拿出手机,终于给娘回了条短信:“娘,我最近课多,没顾上给您打电话,您别担心,我很好,穿得也厚,不冷。学校给我们发了新的保暖内衣,您自己在家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少去地里干活。”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她看着屏幕,心里稍微踏实了点——等过段时间,事情淡了,她再给娘打电话,跟她好好说说这边的事,说说她的学生,说说李梅对她的照顾。

夕阳慢慢沉下去,天有点暗了,风也比刚才冷了,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刘新月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手里拿着吃剩的苹果核,走到操场边的垃圾桶前,扔了进去——垃圾桶是铁皮做的,上面印着“爱护环境”,有点锈了。然后她转身往教师宿舍走,脚步很稳,像踩在实地上——明天还要上课,还有很多学生等着她,她不能倒下,也不会倒下,她要像这些孩子一样,在土里扎稳根,好好生长,长出属于自己的枝丫。

第四节:家访夜路遇暖心

2010年2月22日,星期一,高屏县云清镇王小村。

下午五点多,天已经有点暗了,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了淡紫色,像蒙了层薄纱,连远处的山都变得模糊起来。刘新月收拾好教案和家访记录本,从办公室走出来时,李梅正在锁办公室的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发出“咔嗒”的响,有点沉闷。李梅看见她出来,赶紧放下手里的锁,快步走过来,脸上满是担心:“新月,你真要去家访啊?天快黑了,王小村的路是山路,坑坑洼洼的,还滑,前两天下的雪化了之后,有的地方还结了薄冰,要不明天再去?反正也不急这一天,小丫不会怪你的。”

刘新月笑了笑,把脖子上的围巾往紧了裹了裹——围巾是李梅早上给她的,红色的毛线,织得很密,带着点肥皂的淡香味,是李梅常用的上海药皂味,裹在脖子上很暖,能挡住风。“没事,李姐,”她说,“我昨天跟王小丫说好了,今天去她家看看,她肯定盼着我去呢,小孩子记性好,要是我不去,她该失望了,说不定晚上都睡不好。”她的家访记录本放在一个蓝色布袋里,布袋是娘给她做的,上面绣着朵小兰花,针脚很密,是娘的手艺;里面记着每个学生的情况,王小丫那页写得最详细:“王小丫,女,14岁,家庭困难,父亲在外省建筑工地打工,一年回一次家,母亲在家务农,种着两亩玉米地和半亩菜地。学习认真刻苦,语文、数学成绩中等,英语基础弱,尤其听力和口语,发音不太准,需重点辅导,可适当提供学习资料帮助,比如英语词典或磁带。”

李梅皱了皱眉,没再劝,转身从自己的电动车筐里拿出个手电筒——是个旧的,塑料外壳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金属,开关处还缠着圈透明胶布,是上次坏了之后李梅的丈夫修的。“那你拿着这个,”她把手电筒塞到刘新月手里,掌心的温度留在手电筒上,暖得发烫,“我家那口子上次修电路剩下的,电池是新的,亮得很,能照老远,比你那个旧手电筒好用。山路黑,没个亮不行,别摔着了,要是摔了,学生们明天就见不到你了。”她说着,还开玩笑似的拍了拍刘新月的胳膊,想让她别那么紧张。

刘新月接过手电筒,握在手里,能感觉到李梅手心的温度,心里也暖烘烘的:“谢谢李姐,我明天就还给你,肯定完好无损,连胶布都不会掉。”

“跟我客气啥,”李梅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掌有点糙,是常年做家务和批改作业磨的,却很有力,“路上小心点,要是走不动了,或者天黑得看不见路了,就给我打电话,我让我家那口子骑电动车去接你,他对那片山路熟,闭着眼睛都能走。”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也是诺基亚,比刘新月的新一点,屏幕没那么多划痕,“我手机有电,你拿着,万一有事能联系,你的手机在山上信号不好,上次你去山后村家访,不是说打不通电话吗?我的手机是移动的,信号强点。”

刘新月想拒绝,说“我自己有手机,不用拿你的”,可李梅硬是把手机塞在她的口袋里,还拍了拍她的口袋,像是怕手机掉出来:“拿着吧,听话,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我不放心。我在家等你消息,你到了小丫家给我发个短信,回来了也发一个,别让我担心得睡不着觉。”刘新月点了点头,心里暖烘烘的,像被夕阳裹着,连风都没那么冷了,吹在脸上也不觉得疼。

走出学校大门,天更暗了,西边的天空只剩下点橘红色的余光,很快就要消失了。云清镇的路是泥路,下午没下雨,却还是有点滑——前两天下过雪,雪化了之后,泥路被行人和自行车踩得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还结了层薄冰,走上去“咯吱”响,像踩在碎玻璃上。刘新月走得很慢,小心翼翼的,每一步都踩在相对实的地方,避开那些坑和冰,生怕滑倒——她手里的家访记录本很重要,里面记着学生们的情况,不能弄脏了。路边的农家已经开始做饭了,烟囱里冒出的烟,带着点煤味和饭菜的香味,飘在冷空气中,有的人家还传来炒菜的“滋滋”声,还有女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让她想起娘在老家做饭的样子——娘总是在傍晚时分,在灶台前忙碌,烟囱里的烟飘得很远,她放学回家,远远看见那缕烟,就知道快有饭吃了,心里很踏实。

王小村在镇西边的山上,离学校有三里地,路是蜿蜒的山路,没修过,全是土和石头,有的地方还很陡,坡度差不多有四十度,需要扶着路边的树才能走上去。刘新月走了二十多分钟,才走到山脚下,脚已经有点酸了,脚踝也隐隐作痛——她早上走得急,没穿棉鞋,穿的还是那双旧帆布鞋,鞋底薄,硌得脚疼。她停下来,靠在一棵椿树上,揉了揉脚踝,抬头往山上看——山上的人家已经亮起了灯,星星点点的,像天上的星星,王小丫家应该就在那些灯里,她能看见其中一盏灯特别亮,可能是小丫家的。她咬了咬牙,继续往上走,手里的手电筒打开了,光柱在前面晃着,照亮了脚下的石头和枯草,也照亮了路边的树——这些树大多是椿树和槐树,冬天里光秃秃的,树枝像伸出的手,在夜色里有点吓人,可刘新月不怕,她以前家访也走过很多次夜路,早就习惯了,还能从树的形状认出哪棵是她上次歇过脚的。

走了一半山路,她脚下突然一滑,身体往旁边歪了歪——是踩在了一块结了冰的石头上,鞋底太滑,没站稳。还好她反应快,赶紧伸出手,扶住旁边的一棵椿树,树皮糙得硌手,像砂纸,却稳住了身体,没摔下去。手里的家访记录本没拿稳,掉在地上,封面沾了点泥——是路上的稀泥,黑乎乎的,还带着点草屑。她心里有点急,蹲下来,用手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封面,却没擦干净,“家访记录”四个字沾了泥,有点模糊,像蒙了层雾。她从口袋里掏出块纸巾,是早上李梅给她的,还没舍得用,现在拿出来,轻轻擦着封面,直到泥迹淡了点,才把本子捡起来,抱在怀里,像抱着件宝贝,生怕再掉了。

“老师!刘老师!”远处突然传来喊声,是个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又熟悉,是王小丫的声音,带着点急切。刘新月抬起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山上跑下来,手里举着个东西,冒着点光,是火把!火把的光在夜色里很亮,像个小太阳,照亮了那个身影,确实是王小丫,她跑得很快,裙摆都飘了起来,还时不时被脚下的石头绊一下,却没停下,嘴里还在喊“老师,我来接您了!”

“小丫,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你怎么跑出来了?山上黑,多危险啊!”刘新月赶紧站起来,迎上去,有点惊讶,也有点担心——这么黑的天,小丫一个小姑娘跑下山,要是摔了怎么办。

王小丫跑到她面前,停下来的时候还喘着气,胸口一鼓一鼓的,像揣了只小兔子,火把举在手里,火苗在风里晃着,照亮了她的脸——脸上沾了点灰,是跑的时候蹭的,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却笑得很开心,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娘说天太黑了,怕您走山路不方便,让我来接您,”她说着,把火把往刘新月手里递,“这个比手电筒亮,还能暖手,您拿着,我娘说这个能照得远,路上的石头都能看见。”火把是用松枝做的,上面裹了点煤油,是小丫家用来引火的,火苗很旺,热度顺着空气传过来,暖得刘新月的手都有点发烫,连心里的冷意都散了。

刘新月接过火把,心里酸溜溜的,又暖暖的,眼眶有点红:“谢谢你,小丫,也谢谢你娘,让你们费心了。这么黑的天,你跑下来,多危险啊,要是摔了,老师该心疼了。”

“不危险,我经常跟我娘上山捡柴,这条路我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走,”王小丫笑着说,一点都不害怕,“老师,咱们快走吧,我娘在家煮了红薯粥,还热着呢,她说让您喝碗热粥暖暖身子,您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饿了。”她说着,拉起刘新月的手,她的手很暖,带着点火把的温度,小小的手攥着刘新月的手指,很有力,像怕刘老师走丢似的,拉着她往山上走,脚步很快,却很稳,还时不时提醒她“老师,这里有块石头,您往这边走,别踩上去老师,前面有个坑,我扶着您”。

走到王小丫家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天完全黑了,只有星星和月亮挂在天上,星星很亮,像撒了把碎钻,还有各家各户的灯,在夜色里闪着,像萤火虫。小丫家是土坯房,墙是黄色的,是用山上的黄土和着稻草砌的,屋顶盖着瓦片,有的瓦片还缺了角,用碎布塞着,防止漏雨。门口挂着个红灯笼,是过年时买的,现在还没摘,灯笼上的“福”字有点褪色,却很喜庆,风吹过,灯笼轻轻晃着,里面的蜡烛早就灭了,只剩下个空壳。王小丫的娘听见声音,从屋里快步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个蓝色的围裙,围裙上沾了点面粉,是刚在和面,准备明天早上做馒头。她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像盛开的菊花:“刘老师,可算把您盼来了,快进屋,外面冷,别冻着了,我刚把火炕烧上,屋里暖和。”她的声音很热情,像对待自家亲戚一样,拉着刘新月的手就往屋里走。

刘新月跟着她们走进屋,屋里很暗,只有屋顶挂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泡,瓦数很低,光线昏黄,像小时候家里的煤油灯,却很暖,照在身上很舒服。屋里的家具很旧,一张方桌,四条长凳,桌子腿有点歪,用块石头垫着;还有一个土炕,占了半个屋子,炕上铺着粗布床单,是蓝色的,洗得有点发白,却很干净,没有一点灰尘,连褶皱都很少——看得出来,小丫娘经常整理。墙是土坯的,上面贴着几张年画,是去年过年时买的,画的是胖娃娃抱着大鲤鱼,还有“五谷丰登”的字样,已经有点卷边了,边角还沾了点油烟,却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王小丫的娘把围裙解下来,挂在墙上的钉子上,钉子有点锈,却很结实,然后转身进了厨房,很快就端着一个黑瓷碗出来,碗里是红薯粥,热气冒出来,带着甜香,飘满了整个屋子,把冷意都驱散了。

“刘老师,快坐,您先喝碗粥暖暖身子,”她把碗递到刘新月手里,碗有点烫,她还特意在碗底垫了块布,是块碎花布,“这粥是用我家种的红薯熬的,熬了快一个小时,糯糯的,甜得很,没放糖,都是红薯本身的甜味,您尝尝,肯定合您胃口。”

刘新月接过碗,用勺子舀了一口,粥很稠,红薯煮得烂烂的,入口即化,甜得发腻,却很好喝,是家里的味道——像娘小时候给她熬的红薯粥,在冬天的早上,喝一碗,浑身都暖。她想起早上的事,想起那些议论声,想起王俗苟宣布消息时的样子,心里的委屈渐渐消失了——在这里,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小丫和她娘的热情,像冬日里的炭火,烤得人心暖,连眼眶都有点热了。她喝着粥,没说话,怕一开口声音就哑了,只能低头假装喝粥,不让她们看见。

王小丫坐在刘新月旁边的长凳上,从书包里掏出英语课本,放在腿上,课本的封面有点卷,是她平时翻多了的缘故。她小声问:“老师,我昨天背的单词,您要检查吗?我都背会了,就是‘婚姻’那个词,我还是有点不熟,早上起来又背了好几遍,不知道对不对。”

刘新月放下碗,擦了擦嘴角,笑了笑:“好啊,你背吧,老师听着,背不熟没关系,咱们再一起记,慢慢来,不着急。”

王小丫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像在学校背书时一样,站得笔直,眼睛看着前方,开始背单词:“家庭,家庭成员,幸福,婚姻,婚姻幸福……”她的声音很轻,却很认真,每个单词都背得很准,吐字清晰,背到“婚姻”时,果然顿了顿,想不起来后面的短语,脸有点红,刘新月赶紧小声提醒她“婚姻幸福”,她才想起来,继续背下去,背完之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刘新月:“老师,我是不是背得不好?还有点不熟。”

“背得很好,”刘新月笑着摇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比昨天进步多了,就是‘婚姻’这个词再多记几遍就好了,你这么聪明,肯定能记熟的,下次小测肯定能考个好成绩。”

王小丫的娘坐在炕沿上,看着她们,脸上的笑就没停过,手里还在搓着棉花,准备给小丫做双棉鞋:“刘老师,真是谢谢您这么照顾小丫,她爹在外省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我又没文化,不识几个字,小丫学习上的事,全靠您费心了。有时候小丫遇到不会的题,晚上在家哭,说怕您说她笨,我也帮不上忙,只能陪着她哭。”她说着,眼睛有点红,声音也有点哑,拿起衣角擦了擦眼角,“我就盼着小丫能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别像我一样,一辈子待在农村,没见过大世面,连火车都没坐过。”

“阿姨,您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刘新月说,心里有点酸,“小丫很聪明,也很努力,上课认真听讲,作业也按时完成,只要她坚持下去,肯定能考上好学校,实现您的心愿,到时候让她带着您去坐火车,去大城市看看。”她看着王小丫,王小丫也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有星星,里面满是对未来的期待,用力点了点头。

聊了一会儿小丫的学习情况,刘新月拿出怀里的家访记录本,翻开到小丫那一页,跟小丫的娘聊起了家里的困难——小丫的娘说,家里的主要收入靠小丫爹在外打工,一年也就寄回几千块钱,除去种地的成本、小丫的学费和家里的开销,剩下的不多,小丫想买本英语词典,说了好几次,她都没舍得买,想等小丫爹下个月寄钱回来再买,还说“词典要几十块钱,够买半袋面粉了”。刘新月心里有点酸,从自己的蓝色布袋里拿出一本英语词典——这是她去年刚入职时买的,当时花了她半个月的工资,三十多块钱,没怎么用,因为她平时都用电脑查单词,词典基本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她把词典递给王小丫:“小丫,这本词典给你,你拿着用,里面的单词很全,还有例句和发音,对你学英语有帮助,以后遇到不会的单词,就查词典。”

王小丫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看到了宝贝,却没立刻接,而是看向她娘,有点犹豫:“老师,这是您的东西,我不能要,太贵重了,我娘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拿着吧,小丫,”刘新月把词典塞在她手里,摸了摸她的头,“老师还有一本电子词典,比这个方便,这个给你正好,你要是不用,放在老师这儿也是浪费。你要好好用它,多查单词,多背例句,争取把英语成绩提上去,别辜负老师的期望,好不好?”

王小丫的娘在旁边赶紧说:“小丫,快谢谢刘老师!刘老师这么疼你,你可不能辜负老师啊!快拿着,以后好好学英语,报答刘老师。”王小丫点了点头,双手紧紧抱着词典,贴在胸口,像抱着个宝贝,小声说:“谢谢刘老师,我一定会好好学英语,不辜负您的期望,将来也当一名英语老师,教更多的人。”声音有点哑,却很坚定。

天色很晚了,快八点了,刘新月起身准备走——再不走,山路就更难走了,李梅还在家等着她的消息。王小丫的娘从屋里拿出个布袋子,是用粗布做的,上面绣着朵小花,针脚有点歪,是小丫娘自己绣的,里面装着红薯干,是她秋天晒的,装了满满一袋,红薯干的颜色是深褐色的,看起来就很甜。她把袋子往刘新月手里塞:“刘老师,这个您拿着,路上饿了可以吃,甜得很,是我自己晒的,没放糖,干净得很,您别嫌弃。”刘新月想拒绝,说“您留着给小丫吃吧,小丫正在长身体”,可小丫的娘硬是把袋子塞在她手里,语气很坚定:“您就拿着吧,一点心意,别嫌弃,您帮了小丫这么多,我们也没什么好谢您的,这点红薯干不算什么。”

走出王小丫家,王小丫和她娘送她到门口。王小丫手里还拿着那个火把,想送她下山,刘新月赶紧拦住她:“小丫,别送了,天太黑了,你和阿姨赶紧进屋吧,屋里暖和,我自己能走,你放心,我有手电筒,还有你给我的火把呢,不会摔的。”王小丫还是有点不放心,站在门口看着她,直到刘新月走了很远,火把的光看不见了,才转身进屋,嘴里还喊着“老师,路上小心!”

走下山的时候,风小了点,刘新月手里的火把还亮着,火苗在夜色里晃着,照亮了脚下的路,也暖了她的手。她手里的布袋子沉甸甸的,里面的红薯干带着甜香,从布袋的缝隙里飘出来,让她心里暖烘烘的。她想起王小丫抱着词典时的样子,想起她娘热情的笑容,想起李梅的担心和叮嘱,突然觉得,早上的委屈好像根本不算什么——她是一名农村教师,她的责任就是教给这些孩子知识,帮他们走出大山,实现梦想,这份工作虽然辛苦,却很有意义,这些孩子和家长的认可,就是对她最好的回报,比任何荣誉都重要。

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学校大门关了,李梅却在门口等着,手里拿着手电筒,看见她回来,赶紧跑过来,脸上的担心都散了,露出笑容:“可算回来了,我都等你半个多小时了,怕你出事,正准备让我家那口子上山找你呢,你再晚回来十分钟,他就出发了。”她接过刘新月手里的火把,用嘴吹灭了,把火把放在旁边的墙角,“怎么样,没出事吧?小丫家还好吗?她娘有没有留你吃饭?”

“没事,挺好的,小丫和她娘可热情了,还留我喝了红薯粥,送了我红薯干,”刘新月笑着说,把手里的布袋子递给李梅,“你尝尝,甜得很,是小丫娘自己晒的,没放糖,味道很纯。”

李梅接过袋子,拿出一块红薯干,放在嘴里嚼了嚼,点了点头,眼睛也亮了:“嗯,真甜,比我家晒的还甜,我家晒的放了点糖,还是没这个甜。你赶紧回宿舍吧,外面冷死了,我给你烧了热水,在保温瓶里装着,你回去泡泡脚,解解乏,明天还要上课呢。”

回到刘新月的宿舍,宿舍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柜子,却收拾得很干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块豆腐;桌子上的书本摆得很顺,教案放在最上面;柜子上还放着一盆仙人掌,是她去年买的,长得很旺,绿油油的。李梅从床底下拿出保温瓶,拧开盖子,倒了一盆热水,热气冒出来,暖了整个屋子,空气里都是水蒸气的味道。“你赶紧泡脚,我回去了,家里还有孩子等着呢,孩子他爹还在等我做饭,”李梅说,“明天早上我叫你一起去办公室,别迟到了,早读课还要检查作业呢。”刘新月点了点头,看着李梅走出去,心里满是感激——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李梅像她的亲姐姐一样,处处照顾她,帮她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要是没有李梅,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

她把脚放进热水里,热水的暖意从脚底往上涌,流遍了全身,连腿上的酸意都散了,舒服得叹了口气。她坐在床边,手里拿着王小丫送的火把,还有那袋红薯干,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火炉。她想起早上的晨会,想起那些议论声,想起王俗苟的话,突然觉得没那么在意了——她有学生的关心,有李梅的支持,有娘的牵挂,这些就够了,她不需要别人的认可,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这些孩子,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拿出手机,给娘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几声就通了,娘的声音带着点睡意,却很亲切,像春天的阳光:“新月,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娘这心里一直不踏实,总想着你。”

“娘,没事,”刘新月的声音有点哑,却很开心,像吃了蜜,“我就是想您了,跟您说说话。今天我去家访了,去一个学生家,学生和她娘可热情了,还留我喝了红薯粥,送了我红薯干,甜得很,跟您做的一样好吃。我在这里挺好的,您别担心,李姐对我也很照顾,经常给我带吃的。”

娘在电话里笑了,声音里的担心也散了,像乌云被风吹走:“那就好,你自己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委屈自己,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跟娘说,娘虽然不在你身边,却能给你做主。冷了就多穿点,别冻着,饭要按时吃,别饿肚子,教书再忙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

“嗯,我知道了,娘,”刘新月的眼泪掉了下来,却笑着说,“娘,您早点睡吧,别熬太晚了,我也准备睡了,明天还要上课呢,学生们还等着我检查作业。”

挂了电话,刘新月把手机放在桌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很亮,像个银盘子,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上,像撒了一层银粉。她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有委屈,有难过,有担心,却也有感动,有温暖,有希望。她知道,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不会孤单,因为有这么多人关心她、支持她,她会好好走下去,为了自己的教育初心,为了这些可爱的学生,也为了所有关心她的人。

第五节:灯下日记诉心声

2010年2月22日,星期一,高屏县云清镇中学教师宿舍

晚上九点多,镇里的农家大多熄了灯,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微光,像黑夜里的星星。刘新月的教师宿舍也亮着灯,是盏二十瓦的台灯,暖黄色的光透过磨砂灯罩,在桌面上铺成一片柔和的圆,像撒了层碾碎的月光。宿舍不大,十平米左右,靠墙摆着一张木板床,铺着蓝色的粗布床单,边角被洗得发白;床对面是一张旧书桌,桌面上摆着搪瓷杯、教案本和今天刚用过的家访记录本;窗台角落里放着一盆仙人掌,是去年春天李梅送她的,说“好养活,不用常浇水,看着也精神”,现在长得绿油油的,还冒出了几个小嫩芽。

空气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叫声,还有风吹过窗户缝隙的“呜呜”声。刘新月坐在书桌前的木椅上,椅子有点矮,她得稍微弯腰才能把胳膊放在桌上。她的双手放在桌面上,指尖轻轻碰了碰台灯的底座,有点烫,是开了太久的缘故。桌面上摊着一本日记本,蓝色的封面,上面画着个圆圆的小太阳,太阳的边缘用黄色彩笔涂得有点歪,却透着一股温暖的劲儿——这是去年她生日时李梅送的,当时李梅偷偷把日记本放在她的办公桌上,还夹了张纸条:“新月,知道你心里事儿多,没人说的时候就写下来,字能装下委屈,也能藏住温柔,希望你每天都像太阳一样开心。”

日记本旁边放着一支钢笔,黑色的笔身,有点旧,笔帽上的漆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金属色。这支笔是她刚入职时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当时她在镇里的文具店挑了很久,最后选了这支最便宜的钢笔,老板说“这支笔笔尖顺滑,写作业、批卷子都好用”,现在用了一年多,笔尖确实还很流畅,她用它批改了无数本作业,也写了很多教案。

刘新月伸出手,指尖落在日记本的封面上,轻轻摩挲着那个小太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有点沉。她翻开日记本,纸张是米黄色的,带着点淡淡的纸浆味,她翻到新的一页,空白的纸页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拿起钢笔,笔尖落在纸页上,却没立刻写——心里的话太多了,像涨潮的海水,涌在喉咙里,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她盯着笔尖,看着墨水在纸页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又赶紧把笔提起来,生怕弄脏了纸页。

台灯的光落在她的脸上,映出她微微皱着的眉头,还有眼角没完全散去的红。她想起早上的晨会,操场的寒风、王俗苟的声音、同事们的议论,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里回放。她记得王俗苟站在升旗台上,藏青色的西装领口别着枚歪歪的校徽,他接过扩音器时咳嗽的那两声,电流杂音“滋滋”地响,像在耳边飞的蜜蜂;他说“我和刘新月老师正在处对象”时,她的耳朵突然“嗡”的一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能看见同事们投来的目光,有的惊讶,有的疑惑,还有的带着点不屑,像无数根细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掌心,早上被指甲嵌出来的印子还在,淡淡的红,有点痒。当时她攥着英语课本,指甲嵌进掌心,渗出血丝都没察觉,直到后来李梅拉着她走的时候,才发现课本上的“婚姻”两个字被血渍晕开,像块洗不掉的污渍。她想起教导主任追上来时的样子,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手掌拍在她肩膀上,带着廉价的烟草味,还有点汗湿,拍得她肩膀发麻,像压了块小石头;他说“你可真有福气,王校长年轻有为”时,她想反驳,却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扯着嘴角,假装在笑。

她还想起办公室里的场景,老师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声压得很低,却还是能听见“怪不得年终评优给了她肯定是早就好上了”这样的话。当时李梅赶紧走到她身边,用胳膊挡住那些目光,像给她筑了道墙,还小声说“别理他们,都是闲的”,李梅的手有点凉,却紧紧拉着她的手腕,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刘新月的笔尖在纸页上轻轻划了划,终于开始写,墨水顺着笔尖流淌,在纸页上留下工整的字迹:“2010年2月22日,星期一,阴。今天早上的晨会,像一场突然来的雷,把我打懵了。王校长站在升旗台上,对着所有老师说,我和他正在处对象。台下的议论声一下子就炸了,像无数只蚂蚁爬过皮肤,又痒又疼,很不舒服。我攥着英语课本,指甲嵌进掌心,直到后来才发现,课本上的字被血渍晕开了,红红的一片,像个笑话。”

写着写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纸页上,“笑话”两个字被泪水晕开,墨水慢慢扩散,把纸页浸得有点皱。她赶紧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日记本上,又落在手背上,凉冰冰的。她想起娘去年送她来学校时的样子,娘站在学校门口,手里拎着她的行李,反复叮嘱她“新月,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教书要尽心,做人要踏实,别让人戳脊梁骨”,娘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点不舍,当时她还笑着说“娘,您放心,我会好好的”,现在想起这些话,心里又酸又疼,怕娘知道了今天的事,会担心得睡不着觉。

她抽了抽鼻子,从桌角的纸盒里拿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角,又擦了擦日记本上的泪水,然后继续写:“我知道,他们肯定在背后瞎猜,觉得我是因为想被照顾,想评优秀教师,才跟王校长处对象。可我没有,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我来云清镇中学,就是想好好教书,把这些农村的孩子教好,让他们多学点知识,将来能有机会走出大山。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想被人这样议论。”

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细雨落在枯草上,细碎的声音在安静的宿舍里散开,让空气里的冷意都淡了点。她想起李梅今天对她的好,心里渐渐暖了点。早上晨会结束后,李梅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她的脖子上,围巾带着李梅的体温,还有上海药皂的淡香味,裹得她脖子暖暖的;李梅还从保温杯里拿出烤红薯,红薯的外皮烤得焦黑,剥开来里面金黄,甜汁流在她手心里,烫得她赶紧舔了舔,却觉得甜到了心里;下午她要去家访时,李梅又硬把自己的手电筒和手机塞给她,说“路上黑,有手机能联系,别出事”,李梅的眼神很坚定,像姐姐一样,让她觉得不孤单。

“李姐今天帮了我很多,”她继续写,“早上她把围巾给我,还塞给我烤红薯,说‘快吃,暖身子’;下午我去家访,她又给我手电筒和手机,怕我路上出事,还说‘要是走不动了,就给我打电话,我让我家那口子去接你’。她跟我说,别在意别人的议论,他们就是闲的,过几天就忘了。李姐像我的亲姐姐一样,处处照顾我,要是没有她,今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撑过来。”

她放下钢笔,揉了揉手腕——写了这么久,手腕有点酸,手指也有点僵。她拿起桌角的搪瓷杯,杯子里还有早上剩下的热水,她喝了一口,水有点凉,却顺着喉咙往下流,暖了点身子。她看向窗外,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圆圆的,像个银盘子,挂在黑色的天幕上,星星很多,密密麻麻的,像撒了把碎钻,很亮。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带着点泥土的味道,还有远处农家飘来的煤烟味,让她想起下午去王小丫家时的场景。

下午五点多,她从学校出发去王小丫家,李梅在门口送她,反复叮嘱她路上小心。云清镇的泥路不好走,她走得很慢,生怕滑倒。走到山脚下时,王小丫举着火把从山上跑下来,小姑娘的头发有点乱,脸上沾了点灰,却笑得很开心,拉着她的手说“老师,我娘让我来接您”。王小丫的手暖暖的,有点糙,是平时帮娘干农活磨的,她拉着刘新月的手,一步一步往山上走,还时不时提醒她“老师,这里有青苔,滑,您往这边走老师,前面有块石头,您小心点”。

到了王小丫家,小丫的娘从屋里迎出来,手里拿着围裙,脸上堆着笑,说“刘老师,快进屋,外面冷”。屋里的土炕烧得暖暖的,小丫的娘端出红薯粥,粥很稠,红薯煮得烂烂的,甜得发腻,却很好喝。小丫坐在她旁边,拿出英语课本,小声说“老师,我背单词给您听”,背到“婚姻”时,小丫顿了顿,她小声提醒后,小丫又继续背,声音很认真。她把自己的英语词典送给小丫时,小丫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抱着词典说“老师,我一定会好好学英语”,小丫的娘在旁边擦了擦眼角,说“刘老师,您真是好人”。

刘新月拿起钢笔,继续在日记本上写:“下午去王小丫家家访,她和她娘都很热情。小丫举着火把来接我,山路很陡,石头又多,她却走得很稳,一直拉着我的手,小手暖暖的,让我心里也暖暖的。她娘熬的红薯粥很甜,喝下去浑身都暖了,还送了我一袋红薯干,说‘老师,路上饿了吃’。我把我的英语词典送给了小丫,她抱着词典,笑得特别开心,说一定会好好学。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我今天受的委屈好像没那么重要了。我是一名老师,我的责任就是教给学生知识,帮他们实现梦想,这才是我最该做的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写累了,她放下钢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台灯的光落在她的脸上,映出她微微舒展的眉头。她想起那本英语词典,是去年她刚入职时买的,花了她半个月的工资,当时她还心疼了好久,却还是买了,想着“有本词典,教学生更方便”。现在把词典送给了王小丫,心里有点不舍,却更多的是开心——她知道,这本词典能帮到王小丫,能让小丫更好地学习英语,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睁开眼睛,拿起桌角的红薯干,是王小丫的娘送的,装在一个粗布袋子里,红薯干是深褐色的,看起来很有嚼劲。她咬了一口,有点韧,却甜得很纯,没有加一点糖,是红薯本身的甜,嚼着嚼着,嘴里满是红薯的香味,像小时候娘给她晒的红薯干。她笑了笑,觉得心里的委屈又少了点,剩下的都是温暖和坚定。

她重新拿起钢笔,继续在日记本上写:“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有委屈,有难过,有别人的议论和误解,却也有李姐的关心,有王小丫和她娘的热情,还有学生们上课认真的眼神。这些温暖像小太阳一样,照得我心里亮堂堂的。我知道,以后可能还会有人议论我,还会有人误解我,可我不会再像今天早上那样害怕了。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有李姐的支持,有学生的关心,有娘的牵挂,这些都是我的勇气,都是我的力量。”

笔尖在纸页上快速移动,字迹越来越坚定:“我会好好教书,每天认真备课,仔细批改作业,把我知道的知识都教给学生。我会多关心他们,知道他们家里的困难,帮他们解决学习上的问题,让他们感受到老师的温暖。我会好好生活,按时吃饭,天冷了多穿衣服,不让娘担心,不让李姐担心,不让我的学生失望。我相信,只要我坚持下去,只要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老师’这两个字,就一定会越来越好,一定会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放下钢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轻松了很多。她合上日记本,把钢笔放在旁边,钢笔的笔帽轻轻碰了下日记本,发出“嗒”的一声,很轻。她看着桌面上的日记本,蓝色的封面,圆圆的小太阳,像个小小的希望,照亮了她的书桌,也照亮了她的心房。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的风一下子就吹了进来,带着点凉意,却没那么刺骨了。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夜晚的味道——有泥土的腥气,有枯草的干香,还有远处农家飘来的饭菜余香,偶尔还能听见几声狗叫,很轻,像在说悄悄话。月亮还是很圆,星星也很亮,她抬头看着天空,觉得心里满是希望——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吧,她可以好好给学生们上课,可以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

回到床边,她脱了棉袄,叠整齐放在床尾,然后躺下,盖上被子。被子是娘给她缝的,里面装的是新棉花,很软很暖,裹在身上像娘的怀抱。她闭上眼睛,今天的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慢慢回放——晨会的惊雷、李梅的关心、王小丫的火把、红薯粥的甜香,还有日记本上的字,一幕幕都很清晰,有委屈,有难过,却更多的是温暖和感动。

她想起王小丫的笑脸,想起李梅的烤红薯,想起娘的叮嘱,嘴角忍不住上扬——她不是孤单的,她有很多爱她的人,也有她爱的人,这些就够了。夜深了,宿舍里更安静了,只有窗外的风声,还有她平稳的呼吸声。她渐渐睡着了,梦里,她和学生们在操场上放风筝,风筝是红色的,上面画着个小太阳,王小丫拉着风筝线,笑着喊“老师,你看,飞得好高”;李梅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烤红薯,递给她说“快吃,还热着”;娘也来了,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她爱吃的红薯干,脸上堆着笑,说“新月,你看你,笑得像个孩子”。她在梦里也笑了,没有委屈,没有难过,只有满满的幸福,像阳光一样,裹着她的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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