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雨刚过,会稽山的石壁上挂着水珠,像谁把碎银撒在了青苔上。
范蠡攀在半腰,手指抠着石缝里的荆棘根,裤脚被划破的地方渗出血珠,滴在下面的溪水里,晕开一朵朵细小的红。
“当心些,还魂草在左手边的石缝里。”
师父的声音从崖顶传来,混着山风的呜咽,“那草的根须能止血,叶子却带点毒,别碰破了皮肤。”
范蠡“嗯”了一声,腾出右手去够那丛紫红色的草。
叶片上的水珠滚下来,打在他的青铜剑鞘上,“蠡”字铭文被水浸得发亮。
就在指尖要触到草叶时,脚下的碎石突然松动,他只来得及抓住一把荆棘,整个人便顺着石壁滑了下去。
失重感像条蛇,缠住他的喉咙。
下落时,他看见崖底的溪水泛着绿,像块被打碎的玉,而溪边的石头上,坐着个穿蓝布裙的姑娘。
西施正把纱绢铺在青石上晒,听见头顶的响动,抬头时正好看见个黑影砸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纱篮。
竹篮里的“越”字竹篾被震得发响,母亲缝的蓝布条飘起来,缠在了旁边的芦苇上。
“你没事吧?”
她扔下纱绢跑过去,溪水刚没过脚踝,凉得像块冰。
落水的少年正挣扎着往岸边爬,小腿上划开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把周围的水都染红了,像溪底长出了丛红珊瑚。
范蠡咬着牙想站起来,刚首起身子又踉跄了一下。
他看见姑娘蹲下来,手指在溪边的草丛里翻找着什么,指甲很快被草汁染成了绿,像刚剥过桑椹。
“别动。”
姑娘的声音很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她捏着一把碎草凑过来,草叶上还沾着泥,“这是止血草,我爹说捣碎了敷上,血很快就止住了。”
范蠡想躲开,却被她按住了膝盖。
她的指尖触到他的伤口时,他忽然看见她的手腕——那里有块胎记,像半片被虫咬过的桑叶,边缘的锯齿纹在水光里轻轻颤。
“忍忍。”
姑娘说着,把捣碎的草泥往伤口上敷。
草汁带着点涩味,混着血腥味钻进范蠡的鼻子,他却没觉得疼,只盯着她额前的碎发看,那头发被水汽打湿,贴在皮肤上,像条黑色的小溪。
“好了。”
姑娘首起身,往溪水里洗手,绿色的指印在水面荡开,正好映出他腰间的青铜剑。
“你是谁?
怎么从山上掉下来了?”
范蠡这才想起师父的叮嘱,含糊道:“采药的,迷了路。”
他低头看了看伤口,草泥己经变成了暗红,血果然不流了。
“多谢姑娘。”
姑娘没接话,转身从纱篮里拿出个东西,用桑树叶包着,递过来时还冒着热气。
“给。”
她的指尖还沾着点绿,“我娘早上烤的红薯,你饿了吧?
我爹说,饿肚子的人听不进大道理。”
范蠡接过红薯,焦皮上有个歪歪扭扭的“溪”字,是用指甲划的,被热气熏得发糊,像要融进红薯里。
他咬了一口,甜香混着焦味在舌尖散开,忽然想起师父说的“天下如溪”。
“这西溪和东溪,性子真不一样。”
他望着溪水说,“一柔一刚,却都往同一个方向流。”
姑娘正把被打湿的纱绢重新铺开,闻言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卵石:“它们本来就是一条溪,地震才裂成了两条。”
她指着远处的双女石,“阿婆说,那石头记着呢。”
范蠡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两溪交汇处的巨石在水雾里若隐若现,石纹里的两个影子像在牵手。
“天下就像这两溪,”他忽然说,“总要汇到一处,分不得太久。”
姑娘把最后一片纱绢晾好,鱼群不知什么时候游了过来,围着她的脚边转。
“可双女石说,各流各的也挺好。”
她的声音很轻,“东溪急,能冲开挡路的石头;西溪缓,能养活岸边的草。
为什么非要一样呢?”
范蠡没说话,只是把红薯皮扔进水里,鱼群立刻涌上来抢食,银闪闪的一片,像撒了把碎星。
他忽然觉得,这姑娘的话,比师父讲的那些兵法还有道理。
“西施!
你跑哪儿去了?”
远处传来妇人的呼喊,带着点焦急。
姑娘慌忙站起来,纱篮被碰倒了,里面的蓝布条飘进水里,打着旋往下游去。
“我娘喊我了。”
她捡起纱篮,又看了看范蠡的伤口,“这草能管两个时辰,你要是还疼,就去村里找我爹,他是草药郎中。”
范蠡想问她的名字,她却己经跑远了,蓝布裙的影子在芦苇丛里一闪,就不见了。
只有她刚才站过的地方,草叶上还沾着点绿色的指印,像个没说出口的记号。
“范蠡!”
师父的声音从崖顶传来,“找到还魂草了吗?”
范蠡这才想起正事,赶紧往石缝里看,那丛紫红色的草还在,叶片上的水珠正往下滴,像在替谁流泪。
他小心地把草连根拔起,根茎上沾着的泥土里,混着几根细小的蓝布条——是刚才那姑娘纱篮上的。
他把还魂草放进药篓,又摸了摸怀里剩下的半块红薯,焦皮上的“溪”字己经凉透了,却还能看出那温柔的笔画。
他忽然觉得,这会稽山的溪水里,藏着比兵法更重要的东西,像那姑娘手腕上的桑叶胎记,看着软,却能在石头上扎根。
下山时,范蠡特意绕到溪边。
姑娘晾的纱绢还在,被风吹得轻轻晃,鱼群围着纱绢游,像在守护什么宝贝。
他的目光顺着溪水往下游望,两溪交汇的地方,双女石的影子在水里融成一片,再也分不清哪是东溪,哪是西溪。
“走吧。”
师父在他身后说,药篓里的还魂草散发着淡淡的腥气,“这越地的山水,比我们想的要深。”
范蠡“嗯”了一声,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溪面上,把那片银闪闪的鱼群和白色的纱绢,都镀上了层金。
他忽然想起姑娘的名字——西施,像这溪水一样,听着软,却能把石头都泡得发酥。
很多年后,当范蠡站在姑苏台的高台上,看着吴人投降的队伍走过,忽然又想起那个立夏的午后。
想起西溪的水,想起那片鱼群,想起姑娘指尖的绿色,和她手腕上那半片桑叶胎记。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上面的“蠡”字边缘有道缺口,是那天被荆棘划的,像在提醒他,有些相遇,注定要在心上刻下痕迹,就像还魂草的根,扎得深,长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