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槟的气泡在杯壁炸裂,发出细密又欢快的嘶嘶声。每一次气泡破碎,
都像是我心头积压已久的压力终于释放出的声响。偌大的宴会厅灯光璀璨,
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斑,跳跃在每一张笑意盎然的脸庞上。庆功宴,
为了那个啃了三个月、几乎耗干我所有心血的跨国大单。合同签下的那一刻,
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一瞬,紧接着是雷鸣般的掌声和潮水般涌来的祝贺。“薇薇,功臣!
必须干了这杯!”市场部的小王端着满溢的红酒挤过来,脸上是兴奋的红光。“就是就是,
林经理,这杯不喝可说不过去啊!”另一张熟悉又模糊的面孔附和着。推杯换盏间,
辛辣的液体一次次滑过喉咙。起初是庆祝的甘甜,渐渐变成一种灼烧感,
从胃里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意识像被投入温水的冰块,一点点融化、模糊。
周围的声音开始失真,嗡嗡作响,同事们的笑脸在迷离的灯光下晃动、重叠。
天花板似乎也在旋转,带着那些刺目的水晶坠饰一起,搅得人头晕目眩。
“不行了…真不行了…”我摆着手,试图推开又一杯递到眼前的酒,舌头有点发木。
身体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在酒精的催化下彻底松弛,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我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挤出喧闹的人群。
走廊里相对安静,空气也清凉了些。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冰凉的触感让我混沌的脑子勉强抓住一丝清醒。回家。这个念头无比清晰。
我摸索着从手包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指尖在发烫的屏幕上费力地滑动,
通讯录里的名字像水里的鱼一样游移不定。苏晴。我的好闺蜜,我的救星。
意识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只执着于这一个名字。找到了!
那个熟悉的头像——苏晴阳光下灿烂的笑脸。指尖沉重又笨拙地戳开对话框,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指令:发出求救信号。我眯着眼,用尽全身力气,
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来接我。”指尖重重落下,发送。屏幕的光熄灭。任务完成。
巨大的安心感夹杂着更深的眩晕席卷而来,身体顺着冰凉的墙壁滑坐下去,
意识彻底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头痛。尖锐、沉重,
像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太阳穴后面反复穿刺,又像是有个沉重的石磨在脑子里缓慢地碾过。
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沉闷的钝痛,震得整个颅腔嗡嗡作响。眼皮像是被强力胶水粘住了,
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掀开一条细缝。刺目的白光猛地扎进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
喉咙里溢出一声难受的***。缓了几秒,才敢再次尝试。陌生的天花板,简洁的线条,
一盏造型简约的吸顶灯。空气里有种淡淡的、洁净的皂粉气味,
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食物的香气?不是我家!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瞬间驱散了残存的迷糊。我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大牵扯得头痛加剧,眼前一阵发黑。
我强忍着,慌乱地环顾四周。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透着一种冷硬的秩序感。
一张单人床,一个深灰色的衣柜,一张书桌,上面除了一个黑色的台灯和几本书,空无一物。
墙壁是素净的白色,没有多余的装饰。干净,整洁,却毫无生气,像样板间。这不是酒店,
也不是苏晴家。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低头看自己,
身上是一件宽大的、明显属于男性的深灰色纯棉T恤,质地柔软。我自己的礼服裙不知所踪。
心脏猛地一沉,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昨晚…昨晚发生了什么?
记忆像是被浓雾笼罩的海面,只剩下一些模糊晃动的光影和嘈杂的碎片。就在这时,
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客厅的光线站在门口。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又被猛地拉长。我的呼吸停滞,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难以置信地盯着门口的那个人。
顾屿。三年了。整整三年,我以为此生都不会再相见的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家居裤和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
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挺拔了些,轮廓也更硬朗,下颌线清晰锐利。
那双眼睛,曾经盛满温柔笑意、后来又只剩下疏离寒霜的眼睛,此刻正平静地看着我,
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幽潭,里面沉淀着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醒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稳,
听不出什么波澜,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惊涛骇浪。我僵在原地,
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昨晚混乱的碎片开始在脑海中疯狂冲撞:震耳欲聋的音乐,
刺眼的灯光,辛辣的酒液,滑落的手机,还有……那条我以为是发给苏晴的信息。
“你……”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我怎么会在这里?”顾屿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递到我面前。我没有接。他也没勉强,
随手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目光落在我因为紧张而揪住被单的手上。“昨晚,”他开口,
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你喝多了。在‘云顶’门口,
抱着柱子不肯撒手。”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抱着柱子……这么丢人的画面……“然后呢?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他顿了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直视着我,
似乎想从我脸上捕捉到什么,“你给我发了条消息。”他拿出自己的手机,
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翻转过来,屏幕正对着我。
那是我烂醉如泥前发出的最后一条信息,孤零零地躺在“顾屿”这个名字的对话框里。
来接我。发送时间,凌晨一点二十七分。发送对象,赫然是“顾屿”。不是苏晴。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瞬间淹没了我。我怎么会犯这种低级到致命的错误?发给苏晴的消息,
为什么会出现在顾屿的对话框里?是醉酒后手指的偏移?
还是潜意识里某个角落从未熄灭的愚蠢念头在作祟?“我…我发错了。
”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感觉脸上***辣的,“我本来是要发给苏晴的。”“嗯。
”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他收回手机,
又慢条斯理地点开另一个界面,这次是微信的语音消息列表。那长长的一列,全是我的头像。
“你昨晚,”他晃了晃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抱着我哭了三个小时。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我瞬间变得煞白的脸上停留片刻,才继续补充,
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还给我发了七十八条语音。”七十八……条?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彻底空白。昨晚彻底断片后的空白地带,此刻被这惊悚的数字填满,
却是一片更深的、更令人窒息的未知深渊。三个小时?七十八条语音?我都说了些什么?
在他面前,抱着他哭了三个小时?还发了七十八条语音?
羞耻、恐慌、无地自容……各种情绪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恨不得立刻从这个星球上消失。“我…我喝多了,
胡言乱语…你别当真…”我的声音细若蚊呐,毫无说服力。顾屿没有回应我的辩解。
他沉默了几秒,手指在屏幕上又滑动了几下,似乎找到了什么。然后,
他点开了最新接收的一条语音。手机扬声器里,瞬间传出我昨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破碎、嘶哑,充满了绝望的质问:“顾屿!你告诉我!当年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消失?
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为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了?!说话啊!你***!
……”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空气,
也狠狠割在我自己的心上。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提醒着我昨晚的失控和狼狈。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感来抵御那排山倒海般的难堪。我怎么会……怎么会把这些话,
用这种歇斯底里的方式,对着他说出来?语音还在播放,背景里却不再是只有我的哭喊。
一个低沉沙哑、疲惫至极的男声隐隐传来,
我也记不住你的号码…”“那张照片…那张你看到的照片…”背景里我的哭声似乎小了一点,
他的声音显得更清晰了些,带着一种急于剖白的急迫和深重的疲惫,“是告别!
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她要出国定居了…那天是去送她…拥抱只是告别…真的只是告别!
薇薇,你信我……”语音到此戛然而止。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我自己骤然失控的心跳声。
轰隆——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又像是一堵横亘了三年的、冰冷坚硬的高墙,
在瞬间被无形的力量轰然推倒。尘烟弥漫,露出了后面被掩盖已久的、一片狼藉的真相。
母亲病危…手机摔碎…告别拥抱……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
狠狠砸在我记忆深处那根名为“背叛”的毒刺上。我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顾屿的脸,
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表情里找到一丝谎言或闪躲的痕迹。可是没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此刻翻涌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还有……一种沉淀了太久、近乎凝固的痛苦。
“你……”我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了,又干又痛。
那些被我恨了三年的“证据”——他毫无预兆的消失,彻底切断的联系,
以及后来闺蜜苏晴小心翼翼递给我看的那张照片照片里,
他和一个笑容温婉的女孩在机场安检口紧紧相拥,女孩的脸贴在他胸口,而他闭着眼,
眉头紧蹙,那表情……如今回想起来,哪里是甜蜜?分明是痛楚!
——所有支撑我恨意的基石,在这一刻被这条语音里的真相冲击得摇摇欲坠。
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剧痛攫住了我。原来我恨错了?恨了整整三年?
用冷漠和尖锐的刺包裹着自己,用拼命工作来麻痹自己,以为是他懦弱、是他背叛,
却原来……是一场阴差阳错的绝望?混乱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我记得那个冬天,连续七天,
我像个疯子一样,一遍遍拨打那个永远关机的号码,从最初的焦灼担忧,到后来的愤怒绝望。
我跑到他租住的公寓楼下,在寒风里等到深夜。我甚至去他公司楼下堵过,像个可悲的怨妇。
最后等来的,是苏晴手机里那张“铁证如山”的照片。那一刻,世界崩塌的声音,
我至今记得。原来……真相是这样?“是真的?”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脆弱,“你妈妈她……”“嗯。”顾屿喉结滚动了一下,
声音低沉而艰涩,“没抢救过来。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垂下眼睫,
遮住了眸底瞬间涌上的深重痛楚,但那份沉重却清晰地弥漫在空气中,“处理完所有事情,
再补好卡买到新手机……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有痛,有无奈,还有一种穿越时光的疲惫,“薇薇,我试过联系你。
你的号码……变成了空号。”空号……记忆猛地闪回。那场持续七天的疯狂寻找无果后,
在极致的愤怒和痛苦驱使下,我冲进营业厅,亲手注销了那个用了多年的号码。
那是一种决绝的自毁,一种自以为是的报复,切断所有可能的退路,逼自己彻底死心。原来,
是我亲手筑起了这道隔绝的墙?是我……堵死了他唯一能找到我的路?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那三年里,
每一次午夜梦回想起那张拥抱照片时锥心的刺痛,
每一次对自己说“他根本不值得”时的自我麻痹,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回旋镖,
狠狠扎回我自己身上。巨大的冲击让我头晕目眩,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床沿。
顾屿似乎想上前一步,但最终还是克制地站在原地。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然后,
抬手指了指卧室门外的方向。“厨房里温着粥,”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
却带上了一种刻意保持距离的克制,“还有煎蛋。洗漱一下,先吃点东西。”他顿了顿,
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深邃复杂,仿佛穿越了三年的时光洪流,带着一种审视,
一种探究,还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近乎执拗的专注。随即,他转过身,向卧室门口走去。
就在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框边时,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的声音却稳稳地传了过来:“至于其他的……”他侧脸的线条在门框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分明,
“林薇,这次换我来追你。”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他的身影。
那句话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混乱不堪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浪。
“换我来追你……”什么意思?他是在说……他想重新开始?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
甚至比刚才得知的真相还要猛烈。我呆坐在床边,头痛似乎奇迹般地减轻了,
被一种更汹涌、更混乱的情绪所取代。震惊,茫然,迟来的钝痛,
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的悸动?像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暖流。
厨房的方向隐约传来轻微的碗碟碰撞声,还有食物温暖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进房间。
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和味道,与房间里冰冷的陌生感和刚才那场几乎撕裂灵魂的对峙,
形成了荒诞又矛盾的对比。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掀开被子下床,双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腿还有些发软。
身上这件属于顾屿的宽大T恤空荡荡地罩着我,上面残留着一种干净又清冽的气息,
像雪后松林的味道,熟悉又陌生,霸道地侵入我的感官。这气息……曾是我最安心的港湾,
后来却变成了午夜梦回时最深的刺痛。如今再次被它包围,复杂得难以言喻。推开卧室门,
外面是一个同样简洁的小客厅。家具极少,只有一张深灰色沙发,一个玻璃茶几,
对面墙上挂着一个尺寸不小的电视。整个空间干净得一尘不染,也空旷得近乎冷漠,
缺乏生活的烟火气,更像一个临时落脚点。唯一显眼的,
是沙发角落随意搭着的一件深色西装外套,
和茶几上放着的几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建筑设计方面的外文书。视线穿过客厅,
便是半开放式的厨房。顾屿背对着我站在灶台前。
清晨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进来,给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正专注地看着平底锅里滋滋作响的煎蛋,动作不算特别熟练,但很稳。
身上那件浅灰色羊绒衫袖子依旧挽着,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有力。这个背影,
褪去了重逢时的冷硬和方才对峙时的沉重,在晨光里显出几分难得的温和与宁静。
这幅“洗手作羹汤”的画面,
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总是被各种设计图纸和模型包围的年轻建筑师形象,
产生了巨大的反差。这三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是该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还是该对他说点什么?昨晚的歇斯底里和今晨的难堪真相,
像一层厚厚的、黏腻的膜,隔在我们之间。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顾屿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
他关掉灶火,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
仿佛刚才在卧室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洗漱间在那边,
”他抬手指了指客厅另一侧的一扇门,“新的牙刷毛巾都放在台面上了。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招待一个普通的、甚至不太熟的客人。“……谢谢。”我低声道,
声音还有些哑,逃也似的快步走向他指的方向。关上洗漱间的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
我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
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团枯草,嘴唇干裂。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尚未散尽的惊悸。
真是狼狈到了极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
水流的声音暂时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从酒吧到这里的?
那七十八条语音……除了质问,我还说了什么?
那些深埋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脆弱和思念,是不是也在酒精的催化下,
对着他倾泻而出了?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脸颊却又不可抑制地发烫。洗漱完出来,
厨房里食物的香气更浓郁了。
顾屿已经将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和两份煎得边缘微焦的荷包蛋摆在了小餐桌上。餐桌很小,
只够两人面对面坐着。他拉开一张椅子,示意我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
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发出的轻微声响。粥煮得软糯适中,煎蛋的火候也恰到好处,
流心的蛋黄带着温暖的香气。胃里空荡荡的灼烧感被温热熨帖的食物稍稍抚平,
但心头的乱麻却丝毫未解。我低着头,机械地小口喝着粥,不敢抬头看他。
昨晚的质问和今早的真相,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让我喘不过气。
那句“这次换我来追你”更是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搅得人心神不宁。
“昨晚……”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依旧很低,
“我是怎么到这里的?还有…那些语音……”后面的话实在问不出口。顾屿放下勺子,
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像是在斟酌词句。
“在酒吧门口找到你的时候,你抱着柱子,谁也拉不走。”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认出是我,就开始哭,然后……扑过来抱着不撒手。”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我瞬间僵住的脸,“苏晴的电话打不通。只能先带你回来。
”扑过去抱着不撒手……我的脸颊再次烧了起来。“车上……你情绪很激动,问了很多话。
”他继续说道,目光落在桌面上,“问当年的事,
问那张照片……也说了很多……你自己的事。”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直视着我,
那眼神仿佛能穿透我的逃避,“说你注销了号码,换了工作,
搬了家……说你这三年……过得并不好。”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
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那些深埋的、不愿示人的痛苦和孤独,
就这样被我在失控的醉酒状态下,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在他面前……我似乎总是这样,毫无保留地袒露着自己的狼狈。羞耻感几乎将我淹没。
我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粥碗里。“至于那些语音,”顾屿的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是你抱着手机,坐在沙发上,一条接一条录的。
大部分是……重复的质问和哭诉。”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最后几条……稍微清醒了一点,问到了那张照片。就是……你听到的那条。”原来如此。
餐桌上的气氛再次凝固。粥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对面他的面容,
却模糊不了那双始终落在我身上的、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眼睛。那目光沉甸甸的,
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让我坐立难安。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不能再逃避了。
“那张照片……”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苏晴给我的。她说……亲眼看到你们在机场,
很亲密。就在你……消失后的第十天。”我紧紧攥着勺子,指节发白,“她说,
你当时的样子……看起来很难过,但也很……投入。”“苏晴?
”顾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锐利的光,随即又归于深沉的平静,
“她只看到了她想看到的片段。”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那天,
我妈刚走。我去机场送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就是照片里那个女孩,她叫秦璐,
我们一个大院长大的,她要移民澳洲,大概不会再回来了。”他直视着我的眼睛,
目光坦荡而直接,“拥抱是告别。我很难过,因为家里刚遭变故,也因为又一个朋友要远走。
仅此而已。”他的解释清晰明了,坦荡得让人无从质疑。逻辑也完全吻合那条语音里的信息。
那个拥抱里,没有背叛,只有沉重的悲伤和离别。而我,
因为苏晴看到的“片段”和她传递的“解读”,在极度痛苦和绝望的放大下,
将它扭曲成了背叛的铁证。一种迟来的、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厌恶席卷了我。我恨了三年,
怨了三年,把自己困在名为“受害者”的牢笼里,
结果却是一场基于误会和他人视角的独角戏?苏晴……她为什么要那样说?
是她也只看到了表象?还是……“那苏晴她……”我下意识地问出口,带着困惑。
“不重要了。”顾屿打断了我,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终结感。他放下水杯,
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锁住我,那眼神里沉淀了三年的重量,此刻清晰地传递过来,
“重要的是,薇薇,我们之间所有的误会,都清楚了,对吗?”他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剖开所有遮掩,直指核心。我们之间横亘了三年的迷雾,
那些由失联、误传的照片、刻意斩断的联系所筑成的高墙,
在昨晚的酒后失控和今晨的残酷真相下,终于被彻底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清楚了吗?
母亲病危的仓惶,手机摔碎的无奈,失去至亲的痛苦,
联系不上的绝望……还有那张被误解的、承载了双重离别的拥抱照片。一条条,一件件,
逻辑严丝合缝,拼凑出一个与“背叛”截然相反的、充满了意外和痛苦的故事。理智上,
我明白了。那根名为“恨意”的毒刺,似乎也在真相的阳光下开始松动、消融。但情感上呢?
心口那块被硬生生剜走、又用冷漠和怨恨强行填塞了三年的地方,此刻空落落地敞开着,
被灌满了名为“迟来真相”的冷风,吹得生疼,又带着一种茫然无措的虚软。我沉默着,
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已经微凉的粥,眼神飘忽,不敢再与他对视。
清楚了吗?是的。能立刻接受吗?能立刻让这三年的壁垒轰然倒塌,让一切回到原点吗?
我不知道。我的沉默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顾屿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耐心。这沉默比追问更让人心慌。良久,
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过去三年,
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付出了代价。”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心上,
“我的代价,是没能及时抓住你。你的代价,是活在误会和痛苦里。”“现在,误会解开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力感再次袭来,目光专注而灼人,“林薇,我们之间,
不该就这样结束。”“所以,”他看着我,眼神深邃如海,
里面翻涌着我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有沉淀的痛楚,有不容置疑的决断,
甚至……还有一丝几乎被岁月磨平棱角后、重新燃起的、属于顾屿特有的锋芒,“我说了,
这次,换我来追你。”“追你”两个字,被他咬得清晰而郑重,
不再是卧室门口那句带着某种试探和宣告意味的话语,
而是变成了一个清晰无比、掷地有声的行动纲领。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眼神里的那份专注和势在必得,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罩住。没有花哨的承诺,
没有煽情的告白,只有一句直白得近乎蛮横的宣告,宣告着他要重新进入我的生活,
宣告着他不接受“误会解开就两清”的结局。心口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慌乱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我该回去了。”我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昨晚…谢谢你收留我。衣服…我洗好了寄还给你。”语无伦次地说完,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客厅,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我无所适从、心跳失序的空间。“林薇。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我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我没有回头,背脊僵硬。“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平静中带着一丝了然的笃定,“我们之间,还没完。”这句话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烫在我的背上。我没有回应,只是更快地冲向玄关,手忙脚乱地拉开大门,几乎是跌了出去。
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自由的味道,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燥热和混乱。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那个充满他气息的空间,也隔绝了他那句沉甸甸的宣告。
我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看着金属门映照出自己苍白又慌乱的脸。
那句“换我来追你”和那句“还没完”,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回响。电梯下行,
失重的感觉传来。身体在下沉,心却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公寓楼外,阳光已经有些刺眼。
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一时竟有些茫然。家在哪里?方向在哪里?
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我面前停下。车窗降下,
露出顾屿没什么表情的脸。“这边不好打车。”他言简意赅,“上车,送你。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不用了,我自己……”“或者,”他打断我,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
“你想试试穿着我的T恤和拖鞋走回去?”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没有看我,
却精准地戳中了我的窘境。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宽大的男式T恤下摆盖到大腿,
光着脚踩在酒店提供的一次性拖鞋里,这副样子出现在大街上,确实像个行为艺术家。
昨晚的礼服和手包还留在他家……我连手机支付都用不了。
所有的抗拒在他陈述的客观事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我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拉开车门,
坐进了副驾驶。车内空间弥漫着和他身上一样的、淡淡的雪松混合着洁净皂粉的气息,
瞬间将我包围。顾屿没有多言,发动了车子。车内异常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声。
他开车很稳,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的线条在车窗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冷峻而专注。
我僵硬地坐着,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努力忽视身边这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掠过,熟悉又陌生。三年,这座城市也变了很多。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张力。昨晚的失控,今晨的真相,
他掷地有声的宣告……所有的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车子最终在我租住的公寓楼下停稳。
“到了。”他熄了火,声音打破了沉寂。“谢谢。”我飞快地说了一句,伸手就去解安全带,
只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等等。”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的手顿在安全带的卡扣上,心猛地提起。他侧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审视或探究,而是沉淀着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深沉的东西,
像是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后的平静。“林薇,”他叫我的全名,
语气郑重,“过去三年,我们都做了很多自以为正确、或者不得不做的选择。
结果你也看到了。”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我的眼睛,深邃的眼底仿佛有暗流涌动,
“误会解开了,但这不代表伤害不存在,也不代表一切可以立刻翻篇重来。”他的话像冰水,
浇熄了我心头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因真相大白而悄然升起的侥幸小火苗。
是的,伤害是真实的。那三年的痛苦、孤独、自我怀疑,并非一句“误会”就能轻易抹去。
“我不指望你立刻原谅,或者忘记。”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但我希望你知道,从今天起,我不会再消失。”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我,
像磐石般坚定:“我会重新出现在你的世界里。用你能接受的方式。直到你愿意重新认识我,
重新认识……我们之间可能的未来。”这不是浪漫的告白,更像是一份冷静的战书,
一份关于重新开始的、不容拒绝的行动宣言。没有华丽的辞藻,
只有直白的意图和沉甸甸的承诺——他不会再退,他要重新介入我的生活。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肋骨。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慌乱和无措。“顾屿,我……”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如此苍白无力。拒绝?似乎找不到站得住脚的理由。接受?
那三年的伤痕又岂是朝夕可以抚平?“不用现在回答。”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挣扎,
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奇异的包容,“你只需要知道,我在这里。这次,换我来靠近。
”他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身体微微倾过来。距离瞬间拉近,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更加清晰地笼罩过来。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后仰。
他只是伸出手,越过我的身前,轻轻按下了我这边安全带的释放钮。“咔哒”一声轻响,
束缚解开。“上去吧。”他收回手,坐直身体,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我,“好好休息。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车门,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才感觉重新找回了呼吸。
清晨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头的混乱和悸动。我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单元门,
脚步有些虚浮。直到冲进电梯,按下楼层,冰冷的金属壁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才敢大口喘气。电梯镜面里映出的自己,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眼神慌乱得像只受惊的鹿。电梯缓缓上升。手机在宽大的T恤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迟疑地拿出来,屏幕上跳出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早餐记得热一下再吃。顾屿。没有多余的话。只有这最简单的一句叮嘱,
却像一个微小的火种,猝不及防地投入了心湖。我盯着那条简短的信息,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个号码,最终还是退出了界面,没有回复。电梯门开了。我走出电梯,
站在自己公寓的门口,掏出钥匙。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
楼下似乎传来车子启动、缓缓驶离的声音。我握着钥匙的手顿了顿,没有立刻转动。
楼道里很安静。阳光透过尽头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闭上眼。脑海里,
是他最后那平静却势在必得的眼神,是他那句沉甸甸的“换我来靠近”,
还有那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信息。这一次,他似乎真的,不会再消失了。门内,
是我熟悉了三年的、一个人的寂静空间。门外,是他刚刚宣告要重新进入的世界。
钥匙在掌心硌得生疼。我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转动了钥匙。顾屿的行动,
快得像一场经过精密计算的突击。第二天清晨,当我在自己公寓那张熟悉的大床上,
被宿醉残余的头痛和纷乱的思绪搅醒时,门外已经有了动静。不是敲门声,
而是塑料袋轻微的窸窣声。我赤脚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去,外面空无一人。打开门,
一个干净的纸袋静静挂在门把手上。打开,里面是一杯温热的豆浆,
一个裹着锡纸、还散发着热气的三明治,旁边躺着一枚水煮蛋。纸袋内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