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云海被染作赤金,琉璃宝树光华流转,
将整座玄宸宫映照得如同坠入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今日,
是统御北天、掌杀伐兵戈的玄夜战神,与那株生于混沌、通体澄澈的琉璃仙素璃,
缔结仙缘的大典。素璃端坐于鸾镜之前。镜中映出的容颜,
清冷得如同昆仑山巅万年不化的积雪,又因眼角眉梢那一点待嫁的薄红,透出些活气。
繁复层叠的嫁衣,以最纯净的云霞织就,金线勾勒出鸾鸟祥云,
华贵得令满殿伺候的仙娥屏息。可这身嫁衣披在她身上,却只衬得她愈发单薄,
像一尊精心雕琢、随时可能碎裂的琉璃人偶。她抬手,指尖拂过嫁衣冰凉的纹理,
一丝极淡的、近乎错觉的冷意,顺着指尖悄然蔓延至心口。这冷意来得突兀,
与满殿喧嚣的喜庆格格不入。她微微蹙眉,指尖下意识地按在左胸。那里,
本该是七窍玲珑心搏动之处,此刻却仿佛被无形的寒气冻住,
每一次细微的跳动都牵扯出细微的滞涩。“娘娘,”身旁的仙娥察觉她的异样,轻声细语,
“可是这嫁衣繁重,压得不适?时辰快到了,战神殿下已在殿外候着了。”素璃松开手,
指尖那点微凉迅速消散,仿佛方才的滞涩只是幻象。她望着镜中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轻轻吁出一口气,将最后一丝不合时宜的异样压下。“无妨。”她的声音清凌凌的,
敲在琉璃殿柱上,又碎玉般落回,“走吧。”仙乐陡然拔高,悠扬清越,穿透重重云霭。
琉璃宝树的光芒在这一刻盛到极致,无数光屑纷扬洒落,如同下了一场金色的雪。
厚重的殿门在仙力的牵引下,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门外,云阶尽头,玄夜孑然而立。
他一身玄色战甲,并未因大婚换上吉服,甲胄幽暗,仿佛吸纳了周遭所有璀璨的光华,
只余下沉沉的黑。银线在肩甲处勾勒出狴犴凶兽的暗纹,狰狞盘踞,
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煞气。他站得笔直,像一柄出鞘即饮血的寒刃,
将这铺天盖地的喜庆生生劈开一道冰冷的裂缝。素璃的目光越过飘飞的霞帔,落在他脸上。
那张脸,轮廓深邃如斧凿,是令九天仙娥也为之倾慕的俊美。然而此刻,
那双曾映照过星河、洞察过幽冥的眼眸,却深不见底,浓墨般的眼睫低垂,
将所有情绪尽数掩埋,只余下拒人千里的漠然。他的视线并未落在盛装的她身上,
而是穿透了她,落在更遥远、更虚无的某处。那眼神,冷得像九幽之底的玄冰。
素璃心中那点强压下去的不安,如同投入沸水的寒冰,骤然碎裂、翻腾。
她搭在仙娥臂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引礼的仙官高唱吉言,声若洪钟,在云端回荡。
素璃踏上铺满琉璃花瓣的云阶,一步步向他走去。嫁衣曳地,环佩轻鸣,
每一步都似踏在虚无的云端,脚下绵软得不着力。她离他越来越近,
近到能看清他玄甲上每一道冰冷坚硬的线条,
能感受到那股萦绕不散的、属于战场和血火的凛冽气息。终于,她站定在他面前,
隔着一步之遥。仙官递过象征姻缘的红绸,两端分别递向一对新人。玄夜终于抬起了眼。
那目光,没有一丝温度,没有半分属于新婚的暖意,只有一片沉寂的死水,深得令人窒息。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根连接姻缘的红绸,视线如冰冷的刀锋,直直刺入素璃的眼眸深处。
素璃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冰冷的渊薮。所有的侥幸,所有强撑的镇定,
都在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里被碾得粉碎。她伸出去接红绸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玄夜……”她下意识地低唤,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
玄夜却移开了目光,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他微微侧身,
视线投向大殿侧后方重重垂落的鲛绡帷幕,那眼神深处,
竟掠过一丝极快、极隐晦的痛楚与焦灼。那帷幕之后,有什么?素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吉时已到——”仙官拉长了调子,
试图打破这诡异的僵持。“不必了。”玄夜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
却如一道惊雷炸开在喧嚣的仙乐之中。那声音低沉、平稳,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断一切的决绝。满殿的仙乐、笑语、恭贺声,
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喉咙,戛然而止。死寂瞬间笼罩了辉煌的玄宸宫,
只剩下琉璃宝树光屑簌簌飘落的细微声响。无数道震惊、疑惑、探寻的目光,
齐刷刷地聚焦在玄夜身上。素璃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看见玄夜缓缓抬起右手,
五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那只手,曾执掌神兵,荡平魔域,也曾……温柔地拂过她的发梢。
而此刻,那只手悬停在半空,掌心向上,指尖缭绕起一丝丝冰冷刺骨的幽蓝光华。那光芒,
带着纯粹的、毁灭性的力量,迅速凝聚、拉伸,最终化为一柄薄如蝉翼、寒光凛冽的短匕。
匕身幽蓝,刃口流淌着不祥的星芒,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更显得森然可怖。
素璃瞳孔骤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痛伴随着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繁复的嫁衣绊住了她的脚,华丽的凤冠珠翠碰撞,
发出清脆又慌乱的声响。“玄夜……你……”她声音颤抖,
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中那柄凝聚了杀伐仙力的匕首,
一个可怕到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疯狂滋生。他要做什么?在这大婚之日,
众目睽睽之下?玄夜握着那柄幽蓝的匕首,一步步向她走来。玄甲沉重,
踏在光洁如镜的琉璃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素璃的心尖上。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凛冽的杀气如有实质,将周遭的空气都冻结凝固。
离得近的仙娥仙侍们,在这股恐怖的气息下瑟瑟发抖,本能地匍匐下去,连头也不敢抬。
他走到素璃面前,停住。近在咫尺的距离,素璃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素璃,”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稳,
却像淬了毒的冰棱,每一个字都扎进她的骨髓里,“你的七窍玲珑心,借我一用。
”借……心?素璃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都瞬间褪去,
只剩下玄夜那双深寒的眼眸和他手中那柄幽蓝的匕首。寒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连指尖都僵硬麻木。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唇瓣在微微颤抖。“为救瑶光。
”玄夜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她的命,需要你的心。
”瑶光!那个名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刺穿了素璃最后一丝幻想。那个传闻中,
玄夜一直放在心尖尖上、却因上古旧伤缠绵病榻、命悬一线的瑶光仙子!原来如此!
原来今日这盛大的婚礼,这满殿的宾客,这华美的嫁衣……都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骗局!
一个为了取她这颗琉璃心的血腥祭坛!“不……” 绝望的嘶鸣终于冲破喉咙,
带着泣血的颤音,“玄夜!你不能!这是剜心!是逆天改命!你会遭天谴的!
” 她试图后退,试图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噩梦,但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枷锁钉在了原地,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匕首离她的心口越来越近。“天谴?
” 玄夜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痛楚与疯狂的执拗,“若能救她,
万劫不复,本君亦甘之如饴!”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快!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那只凝聚着幽蓝仙力的手,没有半分迟疑,如同最精准的刑具,猛地刺向素璃的心口!
“噗嗤——”利刃穿透云锦嫁衣,撕裂皮肉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素璃的身体猛地一僵,
像一张被拉满到极致骤然崩断的弓。极致的冰冷之后,
是瞬间席卷全身、足以撕裂神魂的剧痛!那痛楚如此尖锐、如此霸道,
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声音。她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华丽的嫁衣上,
心口的位置,被那柄幽蓝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没有鲜血如注,
只有一缕极淡、近乎透明的金色流光,如同被惊扰的萤火虫,从伤口处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那是她琉璃仙心的本源仙灵之气。玄夜的手,稳稳地握着匕首,
手背上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他的眼神依旧冰冷专注,紧盯着那伤口,
仿佛在完成一件不容有失的精密任务。另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虚按在她肩后,
将她牢牢禁锢在原地,连倒下的机会都不给。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终于从素璃齿缝中挤出,
她纤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的残烛。玄夜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猛地向外一抽!“呃——!
”伴随着素璃一声凄厉到不成调的惨呼,那柄幽蓝的匕首被拔出。而同时被带出的,
是一团被柔和纯净的琉璃色光芒包裹着、正微微搏动的东西——一颗心!玲珑剔透,
宛若最上乘的琉璃精心雕琢而成,七窍玲珑,脉络清晰可见,散发着温润而强大的生命气息!
正是她的七窍玲珑心!那颗心脱离她身体的瞬间,光芒似乎黯淡了一瞬,
旋即又被自身的纯净光华所充盈。剜心之痛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素璃的四肢百骸,
将她的神魂都撕扯得支离破碎。眼前的一切骤然变得模糊、扭曲,玄夜冰冷的脸,
周围仙神们或惊骇或冷漠的面孔,琉璃宝树刺目的光芒……全都搅在一起,
化作一片混沌的漩涡。唯一清晰的,是胸口那个巨大的、空荡荡的窟窿,
那里不再有心脏的搏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虚无,疯狂地吞噬着她残存的生机。
力量如同退潮般从身体里飞速流逝。素璃再也支撑不住,失去了玄夜的钳制,
她像个被剪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华丽的凤冠砸在琉璃地面上,
发出沉闷的碎裂声,珠翠四散飞溅。嫁衣铺陈开来,如同盛开到极致后骤然凋零的巨大花朵。
意识沉入黑暗的深渊之前,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最后望了一眼那个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男人。
玄夜正小心翼翼地将那颗离体后依旧散发着温润琉璃光华的心脏托在掌心,动作近乎虔诚。
他看也没看地上濒死的她,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焦灼,都凝聚在那颗心上。他转身,
大步流星地朝着侧殿的方向奔去,玄色的披风在身后翻卷起冰冷的弧度,
目标明确——瑶光仙子所在的暖阁。看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感受着生命飞速流逝的冰冷,
一股浓烈的、带着腥甜铁锈味的悲怆猛地冲上素璃的喉头。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唇边扯出一个破碎到极致的弧度,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嘲讽和悲凉,
殿中:“玄夜……玲珑心……离体便染尘埃……你……真……确定……它能……救她么……?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如同断弦。她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琉璃地面上,
发出一声闷响。视野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
她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从下方传来,身体急速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穿透云霄,坠向那冰冷、未知的凡尘深处。……凛冬。北境,落雪镇。
鹅毛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将这座边陲小镇彻底裹进一片无边无际的纯白里。
风声在狭窄的街巷间打着旋儿呜咽,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低矮的土墙和茅草屋顶上。
暮色四合,天光黯淡,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昏黄油灯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
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吹灭。镇子最西头,一间小小的院落。
一圈简陋的篱笆勉强围着两间低矮的茅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压得茅草屋檐微微下垂。
屋前檐下,挂着一块被风雪侵蚀得字迹模糊的木牌,隐约可见“素心医馆”四个字。
屋内却是另一番光景。泥炉里炭火烧得正旺,橘红的火苗舔舐着炉壁,发出噼啪的轻响,
将一室寒意驱散。浓郁的药香混合着柴火的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
草药的味道很复杂,苦的、辛的、涩的,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一丝安心。
素璃坐在炉边的小杌子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青色粗布棉袄。火光跳跃着,
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她微微低着头,几缕碎发从简单的发髻中滑落,
垂在颊边。她的手指细长灵巧,正将几味晒干的草药仔细地分拣开,动作不疾不徐,
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安宁。她的面容,依稀残留着昔日琉璃仙的轮廓,眉眼清丽依旧,
只是褪尽了仙界的清冷疏离,多了几分凡尘烟火浸润的温润与沉静。那双眸子,
曾经澄澈得能倒映九天星河,如今沉淀下来,如同幽潭,深不见底,
所有的情绪都敛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只剩下看惯生死的淡然。忽然,
篱笆院门外传来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闷哼,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也打断了素璃分拣草药的动作。那脚步声踉跄、虚浮,踩在厚厚的积雪上,
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紧接着,
是一声重物撞击在篱笆门板上的闷响。素璃抬起眼,
目光透过半开的、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窗户,投向风雪弥漫的院外。她的眼神平静无波,
仿佛只是听见了寻常的风雪声。她放下手中的草药,起身。动作很轻,没有带起一丝风。
走到门边,拉开了那扇沉重的、用厚实木板钉成的屋门。“呼——!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倒灌进来,吹得她额前的碎发凌乱飞舞,
脸上肌肤一阵刺骨的冰凉。她眯了眯眼,看向篱笆门口。
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半倚半挂在简陋的篱笆门上,玄色的大氅被风雪浸透,沉重地垂落,
边缘凝结着冰凌。大氅下,露出同样深色的衣袍,质地不凡,
此刻却沾满了污泥和暗沉发黑、已经冻结的血迹。他低着头,
散乱的黑发被血污和雪水黏在脸上、颈间,遮住了大半面容,
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冰雪的寒气,
扑面而来,冲淡了屋内温暖的药香。
素璃的目光在他身上那几处明显是被利器撕裂的、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
伤口被冻住,暂时止住了血,但边缘翻卷的皮肉呈现出不祥的青黑色,
显然还带着某种阴寒的侵蚀之力。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既无惊惧,也无怜悯,
平静得如同看着一截被风雪吹来的枯木。她侧身让开门口,声音平淡,
听不出任何情绪:“进来吧。”那倚在门上的身影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听到声音,
身体晃了晃,勉强抬起头。沾满血污的乱发下,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深邃如寒夜星空,
此刻却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带着重伤后的疲惫和恍惚,几乎失去了焦点。然而,
当他的视线触及素璃那张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时,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一丝极其细微、近乎错觉的锐痛,毫无预兆地刺入他的眉心深处!
像是一根被遗忘在角落、早已锈蚀的针,在某个瞬间被触动,猛地扎了一下。这痛楚来得快,
去得也快,快得让他以为是失血过多产生的幻痛。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素璃脸上,
带着一种审视的、探究的锐利,仿佛要在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凿出什么秘密。
那张脸……为何……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熟?
像是在某个被遗忘的、沾满尘埃的角落里,见过相似的轮廓?
素璃仿佛没有察觉他审视的目光,也没有看到他眼中那瞬间的锐痛和探究。
她只是微微侧过身,让出门内更温暖的光线,语气依旧平淡如水:“风雪大,先进来。
伤在肩上和肋下,再冻下去,寒气入骨,这胳膊和半条命,都难保。”她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呼号。玄夜——或者说,
此刻重伤濒死、流落凡间的玄夜战神,混沌的思绪被这冷静的话语刺破了一丝缝隙。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沉重的身体还是依循着求生的本能,用尽力气,拖着脚步,
踉跄地撞进了那扇散发着暖意和药香的木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将漫天风雪和刺骨的寒意隔绝在外。素璃引着他走到屋内唯一的一张简陋木榻边。
榻上铺着干净的粗布褥子。“躺下。”她的指令简洁明了。玄夜依言,
沉重的身体陷进柔软的褥子里,牵扯到伤口,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微微喘息,目光却依旧紧紧追随着那个在屋内忙碌的青色身影。
素璃走到角落的药柜前。那是一个用粗糙木板钉成的柜子,分成许多小格,
每个格子里都放着晒干的草药,散发着混合的草木气息。她拉开几个抽屉,
褐色的血竭粉、带着辛烈气息的断续根……又从一个陶罐里舀出些粘稠的、颜色深沉的药膏。
她将这些东西放在一个粗陶碗里,拿起旁边炉火上煨着的陶壶,将滚烫的开水注入碗中。
热水冲入,药草和药膏瞬间被激活,浓烈苦涩的气息伴随着袅袅白烟蒸腾而起,
迅速弥漫开来,盖过了之前的血腥味。她端着那碗热气腾腾、颜色深褐的药汁走回榻边,
递到玄夜面前:“喝了。”玄夜的目光落在那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汁上,
又移向素璃的脸。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那碗药,
怎么看都像是某种可疑的毒物。“这是何药?”他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重伤后的虚弱,
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身为战神,即使在最狼狈的时刻,
刻入骨子里的戒备也不会完全消失。素璃端着碗的手稳稳的,眼皮都没抬一下,
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艾叶温经,血竭生肌,断续根接骨续脉,药膏拔毒化瘀。
能让你这身被魔气蚀伤、又冻得快坏死的皮肉,少受点罪,也省得我多费手脚清理烂肉。
”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他,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怕有毒?
”她的反问如此直接,反而让玄夜微微一滞。他沉默地接过那碗滚烫的药汁。碗壁灼热,
药气冲鼻。他盯着碗中深褐色的液体看了片刻,
又抬眼看了看素璃那张在炉火跳跃光影下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疏离的脸。最终,
他仰起头,将碗中那苦涩到令人作呕的药汁,一饮而尽。灼热的液体滚过喉咙,
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随即是强烈的苦涩在口腔里炸开,蔓延到四肢百骸。然而,
随着这苦涩下肚,一股奇异的暖流却迅速从胃部升腾而起,
温和而坚定地驱散着侵入骨髓的寒意,连带着伤口处那蚀骨的阴冷痛楚,
也似乎被这暖流压制、安抚了几分。他紧蹙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舒展了一丝。
素璃没有看他,仿佛他喝下的只是一碗白水。她转身走到水盆边,用皂角仔细洗净双手,
擦干。然后拿起旁边一个打开的木盒,
面整齐地排列着长短不一的银针、一把薄如柳叶的小刀、棉布、药粉和一个装着烈酒的小瓶。
她端着木盒回到榻边,在杌子上坐下。火光映亮了她半张脸,另一半隐在阴影里。
“衣服脱了。”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落在他被血污和冰凌冻结的玄色外袍上。
玄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抬起未受伤的右手,
动作迟缓而艰难地解开被血浸透、冻得硬邦邦的大氅系带,然后是同样污损不堪的外袍。
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肋下那道最深的伤口,额角的冷汗又渗了出来。他咬紧牙关,
将外袍褪下,露出里面同样被血染透、紧紧贴在身上的单薄中衣。中衣的肩头和肋下位置,
已经被撕裂,露出下面狰狞翻卷的伤口。深可见骨的创口暴露在温暖的空气中,
凝结的血痂微微软化,暗黑色的血丝又开始缓慢渗出,
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丝丝缕缕的阴寒魔气正从中逸散出来,
与炉火的暖意无声对抗。素璃的目光扫过那两处最重的伤,眼神专注而冷静,
如同一个技艺纯熟的工匠在审视需要修补的器物。她拿起那个装着烈酒的小瓶,拔掉木塞,
浓烈的酒气立刻散开。“忍着点。”她只说了三个字,便将瓶中清冽的烈酒,
毫不犹豫地对着那青黑色的伤口浇了下去!“嗤——!”酒液冲刷在伤口上,
瞬间激起一阵剧烈的反应!仿佛冷水浇进了滚油!那翻卷的皮肉剧烈地抽搐起来,
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黑气如同被灼烧的活物,猛地从伤口深处升腾窜出,
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一股浓烈的、如同腐烂沼泽般的腥臭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盖过了屋内的药香!“呃——!”玄夜浑身猛地一颤,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牙关死死咬住,
额头上青筋暴凸,豆大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那痛楚远超寻常刀剑伤,
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骨髓,又像被无形的寒冰从内而外寸寸冻结撕裂!
他放在身侧的左手猛地攥紧成拳,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才勉强将冲到喉咙口的痛吼压了下去。素璃仿佛没有看到他身体的剧震和痛苦隐忍的表情。
她眼神专注,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倒完酒,她迅速拿起干净的棉布,
开始用力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渗出的黑水。她的力道很大,毫不留情,
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刮骨疗毒。擦净之后,她拿起那柄薄如柳叶、闪着寒光的小刀。
刀尖在炉火上飞快地燎过,发出细微的“滋”声。“伤口被魔气侵蚀太深,腐肉必须剜掉。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否则,药石罔效。”话音未落,
那冰冷的刀尖已经精准地刺入伤口边缘青黑色的皮肉!利刃切割腐肉的声音,
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玄夜的身体猛地向上弹了一下,又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狠狠压回榻上!
他紧闭双眼,牙关紧咬,喉间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脖颈淌下,
瞬间浸透了身下的粗布褥子。素璃的手却稳得出奇,没有丝毫颤抖。
她的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刀尖每一次落下、挑起,
都精准地剔除掉一丝丝被魔气彻底污染、失去生机的腐肉。暗沉发黑的碎肉被不断清理出来,
落在旁边准备好的布片上。随着腐肉的清除,
伤口深处新鲜的、带着活力的血肉颜色终于显露出来,虽然依旧被丝丝缕缕的黑气缠绕,
但比之前那死气沉沉的青黑好上太多。整个过程漫长而煎熬。炉火噼啪作响,
映照着素璃沉静的侧脸和玄夜因为剧痛而扭曲、布满冷汗的脸庞。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腐臭、烈酒和草药混合的奇异气味。终于,
当最后一缕顽固的黑气被刀尖挑出,伤口呈现出相对干净的创面时,素璃停下了手。
她放下小刀,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药粉——那是一种深褐色、带着浓烈辛辣气息的粉末,
毫不犹豫地、厚厚地洒在新鲜的血肉上。“嘶……”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
又是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袭来,玄夜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再次绷紧。但这痛楚,
比起刚才剜肉刮骨的煎熬,似乎又带了一种奇异的、灼热的生机感。素璃没有理会他的反应,
拿起干净的布条,开始熟练而利落地包扎。她的动作快速而精准,
布条绕过肩膀、穿过腋下、缠紧肋下,一圈又一圈,将他上半身包裹得如同一个严实的茧。
做完这一切,她将染血的布片、小刀等物归拢到木盒里,端起盒子起身,走向屋角的水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仿佛刚才那场血肉模糊的处理,
对她而言只是寻常的工序。玄夜瘫软在榻上,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
只剩下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剧烈的疼痛余波仍在四肢百骸冲撞,
但伤口处那蚀骨的阴寒魔气确实被拔除了大半,
一股带着灼热药力的暖意正从包扎处渗透进来,对抗着残余的寒气,
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狼狈不堪。
他看着那个在屋角背对着他、沉默地清洗着双手和器具的青色背影。
炉火的光芒勾勒出她单薄却挺直的肩背线条。她洗得很慢,很仔细,水流声哗哗作响。
“你……” 玄夜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他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发出声音,
“……为何救我?” 问出这句话时,他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极深的探究和审视。
一个凡间女子,面对他这样满身血腥、伤口明显非人所为的“煞星”,不仅不怕,
还如此冷静地处理那些带着魔气的致命伤?这本身就不寻常。素璃的动作顿了一下。
水流声依旧。她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洗着手,声音透过水声传来,依旧平淡无波,
听不出情绪:“这里是医馆。”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拿起布巾擦干,转过身来,
脸上依旧是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医者眼中,只有伤患,没有身份。
” 她的目光落在玄夜脸上,那双幽深的眸子如同古井,映不出任何波澜,“况且,
你付得起诊金。”她走到墙边一个简陋的木架旁,拿起一个粗陶药罐,
走回来放在玄夜榻边的小几上。“一日两次,温水化开外敷。三日内伤口不能沾水,
不能用力。”她指了指药罐,又指了指他肋下包扎的地方,“七日后来拆线换药。诊金,
”她报了一个对于落雪镇普通人家而言绝对算得上“昂贵”的数目,“等你伤好些,
能下地了再付。”说完,她不再看他,径直走到炉火旁,拿起之前未分拣完的草药,
重新坐回小杌子上,低头忙碌起来。仿佛榻上那个刚刚经历了生死边缘、来历不明的重伤者,
已经与她无关。跳跃的火光映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拈起一片干枯的艾叶,指尖的动作依旧稳定而轻柔。只有她自己知道,
当那柄薄刃小刀刺入他皮肉、剜除腐肉时,
当那浓烈的血腥和魔气混合的气味充斥鼻腔时……她的指尖,
曾有过一丝极其细微、极其短暂的僵硬。那僵硬,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怜悯。
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早已被岁月尘封、却又在某个瞬间被强行撕开的……冰冷记忆。
玄夜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重伤后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炉火的暖意和药力带来的舒缓感,正一点点蚕食着他紧绷的意志。然而,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个在炉火旁安静分拣草药的青色身影。火光跳跃,
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她的发髻很简单,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住,几缕碎发散在颈边。
就在她微微侧身去拿旁边竹筛里的草药时,那根木簪的尾部,
在火光下折射出一抹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流光。那流光……极其短暂,
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金非玉的温润质感,
像是最纯净的琉璃在刹那间捕捉了火焰的灵魂。玄夜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远比剜肉刮骨更尖锐、更冰冷、更深入骨髓的剧痛,
毫无预兆地、狠狠地贯穿了他的头颅!像是一柄无形的巨锤,
带着积压了三百年的沉重与锈蚀,狠狠砸在他的识海深处!“唔!”他闷哼一声,
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砸回榻上,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冒。那痛楚来得如此猛烈,
如此猝不及防,几乎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撕裂。
琉璃……琉璃簪……心口……空……无数破碎的、沾满血腥的画面碎片,如同被惊扰的鬼魅,
猛地冲撞着他记忆的闸门!
绝望的脸……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玲珑心离体便染尘埃……你真确定它能救她?
”是谁?那个声音是谁?!那张脸……那张脸……他痛苦地喘息着,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比刚才处理伤口时更甚。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
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素璃发髻上那根普通的木簪。
那只是一根最寻常不过的、连一点像样雕花都没有的木头簪子!刚才那抹流光,
仿佛是炉火跳跃间最寻常不过的反光,是他的重伤和疲惫催生的幻象!然而,
识海中那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和那些疯狂闪现的血色碎片,却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浑身发冷。
素璃似乎察觉到了他骤然急促的喘息和动静。她分拣草药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
看向榻上。玄夜正死死地盯着她……的发簪?他的脸色惨白如金纸,额角青筋暴跳,
眼神混乱而痛苦,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煎熬。素璃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
那双幽深的眸子如同两口深潭,不起丝毫波澜。她只是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
继续分拣她的草药,仿佛榻上那人痛苦挣扎的模样,与窗外呼啸的风雪并无不同。
“伤势牵动,静心休养即可。”她的声音淡淡的,如同炉上煨着的温水,没有一丝涟漪。
玄夜急促地喘息着,那阵撕裂般的剧痛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
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片狼藉的识海。那些疯狂闪现的碎片也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余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的恐慌。他疲惫地闭上眼,
浓重的黑暗终于将他彻底吞噬。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又听到了风雪声,但那风声里,
仿佛夹杂着一丝极轻、极冷的……叹息?……日子如同落雪溪的水,
在素心医馆这个小天地里,不疾不徐地流淌过去。窗外的积雪化了又积,
厚厚的冰棱挂在屋檐下,被偶尔露脸的冬日阳光晒得滴滴答答,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玄夜在素璃那张简陋却干净的木榻上,一躺便是半月有余。那日之后,
他识海中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如同一个诡异的插曲,再未出现。
他依旧是那个重伤流落、沉默寡言的“煞星”。素璃每日按时给他换药,动作利落依旧,
眼神平静无波。她调配的草药似乎确有奇效,那几处深可见骨、带着阴毒魔气的伤口,
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收口。新生的肉芽顽强地顶开药粉和痂壳,带来麻痒的生机感。
只是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壁。素璃寡言少语,
除了必要的诊脉、换药、告知药方和饮食禁忌,几乎从不主动开口。玄夜也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