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隔绝了七月的喧嚣与尘土,只留下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像某种昂贵的、精心调试过的背景噪音。
苏砚生靠在冰凉的半苯胺真皮座椅里,闭着眼。
城市的流光在深色的隐私玻璃外飞速掠过,明灭不定,映在他脸上,如同快速切换的、无声的幻灯片。
那些画面固执地在闭眼的黑暗中浮现:李强那张涨成猪肝色、肌肉扭曲的脸;班主任强撑威严时镜片后闪烁的尴尬;教室里几十双眼睛投射过来的、混合着各种情绪的视线,沉重而黏腻;还有……那个角落。
浓密梧桐叶投下的晃动光影里,深亚麻色的发丝垂落,遮住大半边脸,最刺目的永远是那只方方正正、系带式的白色医疗眼罩。
以及那支短铅笔,一下,又一下,笃、笃、笃……缓慢而固执地戳在桌面的旧划痕上。
那声音似乎还在耳蜗深处回响,带着一种磨人的单调。
他猛地睁开眼,车窗外己是熟悉的景象。
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绿化带,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花岗岩路面,穿着笔挺制服、姿态一丝不苟的保安在岗亭里挺立。
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入一个被精心设计过的、充满几何线条感的地下入口,感应门悄无声息地升起又落下,将外面那个粗粝的世界彻底隔绝。
“尚景公寓”。
后妈为他挑选的流放地,一座矗立在城市喧嚣边缘的、用金钱堆砌的精致堡垒。
电梯平稳而迅捷地上升,几乎没有感觉到惯性的存在。
金属镜面映出他略显疲惫的侧脸,还有身上那件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劣质校服。
数字无声地跳动,最终停在顶层。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昂贵香氛、崭新家具皮革味以及中央空调强力过滤后空气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
玄关宽敞得空旷,地面是光可鉴人的意大利灰大理石,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黄昏时分铺展开来的璀璨灯火,像一片倒悬的星河,遥远而冷漠。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昂贵,精准,带着一种样板间般的、缺乏人气的完美。
巨大的客厅空荡得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
意大利定制的沙发线条冷硬,巨大的曲面电视屏幕黑沉如镜。
开放式厨房里,锃亮的不锈钢厨具整齐得如同从未被使用过,巨大的***门冰箱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苏砚生随手将那本崭新的、几乎没翻过的课本扔在光洁如镜面的茶几上。
书脊磕碰大理石桌面,发出一声突兀的脆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扯开校服领口的扣子,那股化纤布料摩擦皮肤的刺痒感终于得到些许缓解。
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那片由无数光点构成的、流动的城市。
七中那栋破败的灰色教学楼,早己湮灭在无数相似的建筑群中,不见踪影。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像冰冷的潮水般从脚下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升起,将他包裹。
这里和他过去的“家”并无本质区别,都是被金钱精心包裹的牢笼。
只是以前那个笼子更大,更华丽,囚禁他的方式更体面。
而现在,这个笼子更小,更精致,却因为强行塞进了“平民生活”的参照物——那件劣质校服,那间闷热的教室,那些混杂着汗味和尘土的目光——而显得更加荒谬和令人窒息。
他走到冰箱前,拉开沉重的门。
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种进口的矿泉水、果汁、气泡水,瓶身冷凝着细密的水珠,在冰箱内部柔和的灯光下闪着冷光。
他随手拿了一瓶冰水,拧开,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却无法浇灭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
他踱步到书房。
巨大的红木书桌空无一物,旁边立着一个顶天立地的书柜,里面塞满了簇新的、包着塑料封皮的“世界名著”和精装套书,整齐得像书店的展示架,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的冷硬气味。
他随手抽出一本硬壳精装的《百年孤独》,沉甸甸的,塑料封膜在指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掂了掂,又面无表情地塞了回去。
这些书和他那本崭新的课本一样,是这牢笼里毫无意义的装饰品。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他掏出来,屏幕上是“父亲”两个字。
他盯着那闪烁的名字看了几秒,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最终却任由那震动持续到停止。
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远处隐约传来车辆的鸣笛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微弱回响。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影被拉得细长,投射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
手里冰水瓶子外壁的水珠凝聚,滑落,滴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微小的、深色的圆点,很快又蒸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他忽然想起离开教室时,那个背着巨大空瘪帆布书包的瘦削背影。
深亚麻色的头发,微驼的肩,那只冰冷的白色眼罩在光影中一闪而没。
她挤过狭窄过道时的僵硬动作,像一台老旧的机器。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丝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和廉价肥皂混合的味道。
那是一种完全属于角落的气息,沉郁、顽强,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碾压后的钝感。
与他此刻身处的这个光洁、冰冷、充斥昂贵气息的“尚景”空间,形成一种尖锐到近乎荒谬的对比。
苏砚生将空了的冰水瓶放在光洁的茶几上,瓶子底部与大理石接触,发出一声轻响。
他走到沙发边,将自己陷进那过分柔软、包裹性极强的皮质里。
昂贵的皮革散发出特有的气味,混合着空间里无处不在的冷气香氛。
他闭上眼。
没有用。
那片破败的灰色校园,像一个顽固的幽灵,挣脱了车窗的隔绝,侵入这片精心打造的冰冷堡垒。
闷热教室里的汗味、粉笔灰味、劣质零食的甜腻味……还有那单调、固执的“笃、笃”声,如同背景噪音般,执着地在他脑海深处回响,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金丝雀笼里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落在对面巨大电视屏幕黑沉的镜面上。
镜面里,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影子,还有窗外那片遥远而冷漠的城市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