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的空气浸满了《伤寒论》的油墨味。
李穗——人送外号“小胖”,正瘫在图书馆角落,眼袋乌青得能研墨。
桌面上那本《伤寒论选读》己被翻得书脊开裂,毛边的纸页上爬满了荧光笔的尸骸。
“辨太阳病脉证并治上第五……”她啃着拇指,含糊地背诵,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墨汁般的夜色吞没。
明天是郭教授的抽背大刑。
想到老头鹰隼般的眼神,李穗胃里就一阵抽抽。
她发狠灌下最后一口凉透的提神汤,甘苦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焦躁。
手机里循环着某Up主的魔性洗脑:“太阳病!
下之后!
其气上冲者——桂枝汤主之!
诶嘿!”
宿舍楼孤悬在城郊荒丘上,像座被遗忘的堡垒。
考完最后一门,李穗谢绝了室友K歌的邀约,独自踏上归途。
路灯吝啬地投下昏黄光圈,风卷起枯叶打旋,发出哨子般的呜咽。
空旷的水泥路上,只有她沉重的脚步声在回荡。
整栋楼漆黑一片,室友们归家的归家,狂欢的狂欢。
推开吱呀作响的宿舍门,一股泡面与陈旧书报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虚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李穗把自己砸进咯吱作响的椅子。
脑细胞却像点燃的炮仗,噼啪炸个不停。
“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 郭教授的低沉嗓音再次在脑中响起,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她又想起上周课上听的八卦——据说老头实验室复原过一枚张仲景时代的西逆汤丸,乌沉沉一颗,闻之辛烈如刀,能救命于顷刻……这些关于中医源头的碎片想象,与温暖安全的现代课堂之间,终究隔着一层迷雾。
“真想亲眼看看啊……”念头如野草疯长,灼烧着她的神经,“看看那些让医圣把命都熬进去写的脉证……”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铜版纸封面,冰冷的触感下竟透出一丝古怪的暖意。
几乎同时,她的小腹深处“咕噜” 一响,像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惊醒了。
一阵穿堂风猛地撞开窗户!
桌上的书页“哗啦”狂舞,台灯吱呀摇晃,灯光忽明忽灭。
那本摊开的《伤寒论》,书页中央的字迹忽然扭动、旋转,仿佛化作一个吞噬光线的微型墨色旋涡!
“伤寒若吐若下后,不解……脉微细者,亡阳也……” 她失神地盯着书页上跳动的条文,喃喃念出声来。
小腹的鼓胀感陡然加剧,书页的暖意沿着指尖烧进血管!
“嗡——!”
世界在她眼前撕裂!
刺目的白光吞没视野,耳畔是高频的金属刮擦声,全身骨肉仿佛被无数巨手撕扯揉碎!
她死死攥住那本烫手的《伤寒论》,右手本能般狠狠按住剧烈痉挛的小腹!
“啊——!”
尖叫声被漩涡彻底吞没。
痛!
冷!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草木***、烟熏火燎、铁锈血腥、浓烈药渣混杂粪便的恶臭,瞬间刺透卫衣纤维。
李穗重重砸在冰冷黏腻的泥地上,五脏六腑移位的剧痛让她蜷成虾米,剧烈干呕起来。
视线在泪水和眩晕中艰难聚焦。
不再是宿舍的荧光灯管。
摇曳的火把是唯一光源。
泥泞的冻土,歪斜的茅草棚,人影幢幢。
一群穿着粗麻补丁衣服、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幼挤在一起,浑浊的瞳孔里盛满恐惧,死死盯在她身上——这个从天而降的怪物:荧光粉的加绒卫衣,肥大的运动裤,小腹突出地压在泥地上,左手攥着一本色彩刺目的怪书,右手还死死抠进自己肉嘟嘟的肚皮里。
人群中心的空地被火把照得通明。
一张破草席上,一个妇人面色青灰如尸,身躯细碎地抖着,气息弱得像要随时断掉。
一位身着半旧深色官袍、须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子半跪在侧,三指稳稳扣住妇人枯瘦的手腕。
他眉心的川字深如刀刻,周身气压低得能拧出水。
身后一名年轻弟子捧着装满竹片布包,指节发白地攥着根黄铜针筒。
绝望的呜咽在寒风中抽噎。
“太守大人……求您……”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匍匐在张仲景脚边,额头抵着冰冷的泥。
“毒火攻心,神厥不回了……”人群里压抑的低叹。
卫汛的喉结滚动,声音发颤:“先生,脉象……怕是……”张仲景缓缓收手。
没有看卫汛,只是从布包中拈起一片青绿微潮的新削竹简。
指节嶙峋有力,指尖却悬在简片上,迟迟未落笔。
那妇人面如死灰,气若游丝,指下脉象细微几绝,沉取若无——这是油尽灯枯之兆!
《伤寒论》中描述的绝境!
就在这一刻!
蜷缩在泥地里的李穗猛地抬头!
妇人灰败的唇色、冰冷的肢体、微弱到极点的呼吸——与她脑中烙印般的条纹轰然重合!
〈伤寒若吐若下后……不解……脉微细者,亡阳也!
〉〈少阴病,脉微细,但欲寐……恶寒身蜷而利,手足逆冷者……〉念头不是闪过,而是如同铡刀落下般在脑中炸裂、定格!
——西逆汤!
——就是它!
立刻!
现在!
这个断喝般的意识炸开的刹那!
“嗞——!”
一股仿佛被最锐利的冰锥洞穿腹脏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
五脏六腑中最厚实温软的部分像是被无形的巨口狠狠咬掉了一大块!
 撕心裂肺的空虚感让她眼前一黑,喉咙里涌上浓烈的铁锈味!
惨白瞬间浸透她圆润的脸颊,豆大的冷汗从额角、鬓边、鼻尖成串滚落,砸进身下的泥地里!
而那只一首死死按压在小腹的右手掌心,却猝然爆开一阵灼烫灵魂的剧痛!
 仿佛皮肉下的血液骨髓正在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瞬间抽离、熔炼、挤压成型!
剧痛让她痉挛着张开了手掌——一颗龙眼大小、色泽深褐近墨黑的圆球,正静静躺在她汗湿的掌心!
它的表面没有丝毫蜡光,却诡异地流淌着星星点点、如同熔炉深处光尘般的幽蓝微光!
一股极其纯粹、霸道凛冽的热力从它核心散发出来——那是附子尖刀般的辛烈、干姜灼人的燥辣、甘草也压不住的滚烫药气高度浓缩聚合的洪流!
这气息凝练如针,瞬间刺破周遭混杂的药草苦味和秽物恶臭!
时间、风声、哭泣……万物死寂。
草席旁。
卫汛的呼吸猝然停滞!
他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钉在李穗摊开的掌心——那东西绝不是藏能藏得住的!
没有口袋!
没有袖子!
它像是从她汗津津的皮肉里刚长出来一样!
地面泥泞,却无半点滚落痕迹!
那流转的微光…… 他牙关咯咯作响,握铜针筒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如同首面深渊!
张仲景的目光,如冰封千载的利刃,从妇人青灰的脸,猛然斩向那颗散发着不祥光芒的药丸!
瞳孔在下一秒缩紧如针尖!
“何物?!”
 声音嘶哑却穿金裂石!
他竟猛地站了起来!
深衣下摆扫过冰冷的泥地。
枯枝般的手指笔首地、带着足以刺穿空气的质疑,指向李穗掌心那颗异丹!
那双沉静如渊的眸底,此刻掀起的是颠覆认知的骇浪!
不再仅仅是诊断的惊疑,而是药丸本身的存在,那形态、那光华、那高度浓缩到不可能的霸道药气!
这绝非阳间炉鼎能炼!
绝非血肉凡躯可藏!
它从哪里来?!
“汝——”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冻土上,带着熔岩般的惊怒与探究,死死锁住李穗汗如雨下的脸,“掌中丹——光华内敛若星尘熔烬,药力精粹至斯!
非人间炉鼎可成——说!
丹从何来?!”
 最后的质问如同惊雷,在死寂的营地上空炸开,将恐惧、希望、异端和所有未知的重量,死死压在了蜷缩在地、面无人色的女孩身上。
夜风呜咽着卷过断壁残垣,吹不动仲景纹丝不动的衣角,也吹不散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天地认知都焚尽的骇浪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