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四年的春,来得比往年都早。二月十六,朱雀大街上的柳条才抽出嫩芽,宰相杜怀瑾府里已灯火万点,照得半个皇城亮如白昼。京中贵胄、江湖名家、外藩使节,把一条长街堵得水泄不通,连卖糖人的小贩都沾了光——杜府管事提前打赏,让他们把摊子支得远些,免得烟火气冲了贵人们的绫罗。
萧清夜蹲在自家马车的车辕上,咬着半块胡饼,看那一盏盏鎏金灯笼从府门一直挂到坊口。她的贴身丫鬟阿圆两手叉腰,鼓着腮帮子站在一旁。阿圆今日特意换了新做的杏色襦裙,发间簪了两朵宫纱海棠,远看像一颗行走的糖包子——甜且软。
"小姐,您再不下来,奴婢就把您踢下去。"阿圆气鼓鼓地说。
萧清夜慢吞吞把最后一口饼咽下,拍拍手上的芝麻:"急什么,夜宴酉时正才开始,现在进去只能看杜老头数珍珠。"
阿圆翻了个白眼:"您再磨蹭,门口那队舞马就要把路踩塌了。"
说话间,一阵马蹄急响,八匹西域宝马披着金络头,踏着鼓点从她们面前掠过,马背上的少年锦衣玉带,腰悬长刀,侧头时露出半张冷白的脸,像新淬的刀锋映着月光。
只一眼,萧清夜便认出那是谁——锦衣卫指挥使李寰宇。京中传言,这位指挥使是杜相的远亲,也有人说他其实是圣上微服时留下的血脉,真假无人敢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掌管的北镇抚司诏狱,能让三岁小儿止啼。
阿圆倒吸一口凉气:"小姐,咱们快进去吧,那人一看就不好惹。"
萧清夜跳下马车,顺手把胡饼纸包塞进她手里:"怕什么,他又不咬人。"
话虽如此,萧清夜还是把腰间玉箫往深处掖了掖。今日赴宴,她代表的是北萧世家,一举一动皆在旁人眼里。她父亲说过,京里如今风声鹤唳,宰相寿辰未必是喜事,倒像是投石问路的局。她若不小心,石头砸的便是萧家的脚。
杜府正堂名为"涵碧",九十九盏琉璃灯悬于穹顶,灯芯以龙涎香浸过,烛火一燃,满堂生暖。萧清夜随引路小厮穿过回廊,沿途珠帘翠幕,笙歌细细,贵女们身上的熏香混着西域葡萄酒的甜腻,熏得人脑仁发胀。
"萧家小姐到——"
唱名声落,堂内静了一瞬。萧清夜垂眸行礼,余光瞥见主位上的杜相。那老头今日穿了件绛紫蟒袍,胡须修得比御猫胡子还整齐,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像两粒泡在酒里的黑棋子。
"清夜侄女,来,坐老夫身侧。"杜怀瑾招手,笑得慈祥。
萧清夜款步上前,裙摆扫过波斯绒毯,听见周围窃窃私语:
"这便是北萧家那位?生得倒好,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萧家如今自身难保,再美的凤凰,落了架不如鸡。"
萧清夜权当耳旁风,落座时故意碰倒案上酒壶,琥珀色的葡萄酒顺着桌沿滴在杜相崭新的靴子上。
"哎呀,"萧清夜捏起帕子,一脸歉意,"清夜手笨,相爷恕罪。"
杜怀瑾嘴角抽了抽,到底没翻脸,只吩咐婢女换席。萧清夜低头掩住笑意,却撞上一道视线——李寰宇不知何时已站在屏风侧,抱臂看她,眼底浮着一丝极浅的讥诮,仿佛在说:幼稚。
幼稚就幼稚。萧清夜朝他眨眨眼,转头专心对付面前那碟樱桃毕罗。
宴至半程,舞乐换了一拨又一拨。西域胡姬旋转的裙摆像一朵朵怒放的石榴花,鼓点密集处,忽听"铮"的一声——
一支袖箭破空而来,直取杜相咽喉!
变故来得太快。杜怀瑾僵在原地,袖箭已至眉心。萧清夜离他最近,几乎本能地抄起案上玉箫,手腕一转,箫孔抵住箭尾,以内劲卸力——
"叮!"
袖箭偏了三分,钉入杜相身后的沉香木柱,箭尾犹自震颤。满座哗然。萧清夜指尖发麻,玉箫却握得更紧。那袖箭箭身刻着青衣教的火焰纹——果然来了。
"有刺客!护相爷!"
锦衣卫拔刀声、女眷尖叫声、杯盏碎裂声混作一团。萧清夜起身欲追,却被一道黑影拦腰揽住,李寰宇的声音贴在她耳后,冷得像冬夜檐下的冰溜子:
"萧小姐,刀剑无眼,别乱跑。"
他说话时,另一只手已扣住她腕子,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萧清夜挣了挣,没挣开,反倒被他拖进屏风后的阴影里。
"指挥使这是何意?"萧清夜压低声音,"刺客往西边跑了。"
"西边是死路。"李寰宇松开她,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酒杯,"那人用的是调虎离山。"
话音未落,屋顶传来瓦片轻响。二人同时抬头——
一道黑影掠过灯海,像只巨大的夜枭,直扑后堂。
"我去。"萧清夜提气欲追。
"萧清夜!"李寰宇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声音低而急,"你可知方才那一箫,已让杜相把你当成救命稻草?再往前一步,北萧家就彻底卷进来了。"
萧清夜脚步一顿。是的,她救了杜相,也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可若袖箭无毒,杜怀瑾死了,萧家就能独善其身?
她回头冲李寰宇笑了笑:"指挥使,你我皆知,今夜这局,没人能独善其身。"
说完,萧清夜纵身跃上屋脊,夜风扬起鬓边碎发,身后李寰宇的咒骂声被鼓乐声盖过。
"疯子。"
屋顶的风比地面更冷。萧清夜追着那抹黑影掠过三重院落,脚尖点在飞檐兽脊上,像掠过水面的燕子。前方刺客忽然停住,回身甩出一把毒砂。萧清夜旋身避过,玉箫横挥,一缕箫声化作劲风,逼得他踉跄半步。
月光下,那人蒙面,只露出一双极亮的眼睛,眼尾有一道旧疤,像被刀锋划过的月牙。
"青衣教?"萧清夜问。
他不答,反手又是一箭。萧清夜箫身一挑,箭矢折断,断口处渗出黑血——箭喂了剧毒。
"杜相的命这么值钱?"萧清夜冷笑,步步逼近,"还是你们教主终于忍不住,要拿宰相当投名状?"
蒙面人忽然开口,声音嘶哑:"萧家的小姑娘,不该管闲事。"
下一瞬,他竟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身形诡异地向后滑出三丈,落入夜色。
萧清夜欲再追,脚踝忽地一紧——一条细若发丝的银链缠上她小腿,链尾坠着一枚小小的铜铃,***响时,她整条腿瞬间麻痹。
"操......"萧清夜低咒一声,单膝跪倒在瓦片上。
铃音未绝,李寰宇已落在身侧,手中刀光一闪,银链断成两截。
"早说你别乱跑。"李寰宇蹲下来,指尖按在萧清夜膝盖穴道上,麻意稍缓,"这是青衣教的'锁魂铃',再晚半刻,你这条腿就废了。"
萧清夜咬牙:"你怎么不早说?"
"我提醒过,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说话时,低头替萧清夜解开银链。月光照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竟显出几分温柔错觉。萧清夜晃了晃神,随即别开脸:"刺客跑了。"
"跑不了。"李寰宇站起身,吹了声短哨,远处屋顶立刻冒出几个黑影,像夜色里无声的鹰犬,"北镇抚司的网,今晚撒得比你想的大。"
萧清夜扶着屋脊站起,夜风卷过,吹散最后一丝酒意。长安城灯火依旧,鼓乐未歇,仿佛方才的刺杀只是一场幻觉。
但萧清夜知道,真正的局,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身在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