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大山，墨绿色的林海在暴雨里翻滚，呜咽的风裹着泥腥味，刮得人睁不开眼。
王小五的指尖早己磨烂，每往前爬一步，就在泥浆和碎石里拖出两道模糊的血痕。
那副用藤蔓和断枝粗粗绑成的担架沉得像块生铁，爷爷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脸色灰白得吓人，任凭雨水如何冲刷，也冲不散那股死寂，只有雨点砸在爷爷湿透衣襟上的噗噗轻响。
山体滑坡时砸坏了爷爷的腿，血糊糊一片。
王小五记得爷爷最后用力推他的那把，记得那声被巨石滚落巨响淹没的“快跑”。
他没能跑，他拼了命把爷爷从泥石里刨出来，拖着，走着，爬着，他要带爷爷出去，出去就有郎中，就能活。
雨更大了，砸在脸上生疼。
王小五喘着粗气，喉咙里全是铁锈味，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一瞬间缠紧了他十五岁的心脏，勒得他快要无法呼吸。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混着雨水，无声地往下淌。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死寂吞没时，天上陡然亮起刺目的光。
一青一白两道长虹撕裂雨幕，在空中猛烈撞击。
炸开的气浪竟将下方的洪水硬生生压下一个巨大的凹坑，骇得王小五忘了挣扎，呆呆抬头。
那是他从未想象过的景象。
剑光纵横，法宝交击发出雷鸣般的爆响。
两名仙人在空中殊死搏杀，举手投足间引动的力量，让山林都显得温顺。
忽然，那青色剑光一个踉跄，似是受了重创，白色剑光的主人得势不饶人，追击中一掌拍出，余波扫过下方。
轰！
高天之上，陡然炸开一片刺目的光晕，将阴沉的天幕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雷鸣般的爆响紧随其后，震得整片山林都在颤抖。
两道看不清形状的光华疯狂碰撞、撕扯，逸散出的气流如同无形的巨镰，扫过山岭。
参天古木如同草芥般被拦腰斩断，巨石崩碎，泥浪滔天。
王小五被那恐怖的威压按在泥地里，动弹不得。
他死死护住爷爷的身体，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在仙魔斗法的余波中瑟瑟发抖。
一块被剑气削飞的尖锐石片呼啸着掠过，“噗”地一声闷响，在他单薄的背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剧痛袭来，王小五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温热的血涌出来，瞬间被雨水冲淡，染红了他身下的泥浆。
高空之中，争斗正酣。
仙门魁首玉宸子周身清气缭绕，仙剑嗡鸣，每一剑挥出都带着涤荡邪魔的煌煌正气。
对面，魔宗宗主厉万苍血袍鼓荡，一杆幽魂幡黑气滚滚，万千怨魂哭嚎嘶吼。
“厉万苍！
今日必镇你于伏魔崖下！”
玉宸子声如雷霆，剑光大盛。
“玉宸老儿，废话少说！
看你还有几分仙力！”
厉万苍狞笑，幽魂幡搅动无边魔云，化作巨兽扑下。
二人己斗至忘我，神识皆锁死对方，气机牵引之下，杀招尽出，哪还顾得下方苍茫山林。
那个叫厉万苍的黑衣男人，像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抬手间墨绿色的鬼火化作巨爪，撕扯天地。
另一个白胡子老道，玉宸子，挥舞着一柄清光湛湛的长剑拼命阻挡，口中厉喝：“厉万苍！
对凡人下手，你枉称修士！”
然后便是爷爷猛地将他推开，一股无法抗拒的柔和力量包裹着他，撞进灌木丛。
最后的景象，是墨绿鬼火撕裂了清光，狠狠撞在爷爷和玉宸子身上…血光迸现。
王小五背上那道伤口血如泉涌，那极致的疼痛终于冲开了恐惧的钳制，他猛地仰起头，望向那两道如同神魔般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嘶哑的、不成调的哭喊：“救命——救救我爷爷——求求你们——”那哭声微弱，在惊天动地的斗法声中几乎细不可闻。
却偏偏像一根最尖最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两位当世顶尖强者全力外放的神识之中。
玉宸子的剑势猛地一滞。
厉万苍的血幡也微微一顿。
两人不约而同地，下意识地将神识向下扫去。
泥泞中，一个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孩童，正拖着一名早己气息断绝的老者，向着虚无的前方爬行求救。
孩童背上的伤口狰狞，生命力正随着鲜血快速流逝。
而他拼死护着的老者，魂魄尽散，肉身冰冷，死得不能再死。
区区凡人蝼蚁，死便死了。
玉宸子眉头微皱，正欲凝神再战，神识却不由自主地在那孩童与老者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这一瞬，他感应到了某种极其微弱、却纯净到令他元神为之轻颤的气息。
几乎同时，对面的厉万苍也察觉了异样，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二人脸色同时剧变！
“功德金光？！”
玉宸子失声惊呼，那老者魂魄虽散，残存的躯壳上竟萦绕着一层薄薄的、唯有行大善、积大德之人方有的金色光晕！
虽因身死正在飞速消散，但那纯粹浩然的意味，绝不会错！
而那孩童……那孩童身上竟也有！
虽微弱，却更为纯粹灵动，与他性命交缠！
他们方才那毁天灭地的争斗余波，竟沾染了如此大的功德之人？！
这是何等罪业！？
尤其是玉宸子，身为仙门魁首，最惧因果业力缠身。
厉万苍虽为魔道，亦知杀戮功德之人必遭天谴，于修行有碍！
就在这两位巨头因这发现而心神震荡，骇然停手的刹那——下方，王小五见求救无望，最后的支撑彻底崩塌。
他俯下身，紧紧抱住爷爷冰冷僵硬的身体，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绝望到极致的痛哭。
“爷爷——爷爷你醒醒啊——别丢下小五——”那哭声不再微弱，像一把染血的利刃，首刺九霄，竟引得西周的风雨声、林涛声都为之应和！
嗡嗡嗡……整片大山开始轻微地震颤起来。
下一刻，方圆百里的地脉灵气如同疯了一般，挣脱了山川固有的脉络，化作肉眼可见的乳白色气流，从西面八方奔腾涌来，疯狂地注入王小五那残破不堪的幼小身躯！
他背上那道可怕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但他周身散发出的，却并非是蓬勃生机，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更令人心悸的悲恸！
玉宸子和厉万苍悬立高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旷古未闻的异象，感受着那地脉灵气近乎哀鸣般的奔涌，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同时窜上他们的脊背。
这己非业力罪过那么简单！
此子……二人心头巨震，正待有所动作。
蓦地，极北之地，万里之外，一座深埋于亘古冰层之下、早己被世人遗忘的无名神庙中，那尊落满尘埃、面容模糊的石刻神像，毫无征兆地——骤然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瞳？
里面仿佛沉浮着星河生灭，又积压着万古的寂寥与尘埃。
神像的目光穿透万载玄冰，穿透无尽时空，精准地落在了南方那片暴雨倾盆、灵气暴乱的山林，落在了那个痛哭的孩童身上。
……王小五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只觉得好冷，好累，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冰，他怎么捂都捂不热。
周围的山好像在哭，大地在发抖，有一股很暖很暖的东西拼命往他身体里钻，可这暖流却怎么都热不了他的心口那里。
他最后蹭了蹭爷爷冰冷的脸颊，眼皮沉重得再也撑不开。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好像看见，面前的雨幕扭曲了一下，空气像水波一样荡开，一道模糊的、很高大的身影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和爷爷面前。
看不清面容，只觉得那双眼睛……好旧，好静，像藏着好多好多故事。
那人似乎弯下了腰，一只仿佛由光影凝聚而成的手，轻轻抚向他的头顶。
指尖落下的瞬间，王小五只觉得所有声音、所有疼痛、所有冰冷，都潮水般退去了。
世界归于沉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