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慢,很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砸进苏晚沸腾混乱的脑海里。
让她不好过的苏家。
看不起她、作贱她的傅家。
还有那个耀武扬威的苏莹……一股极其微弱的、压抑许久的火苗,突然在她心口蜷缩的最深处,试探性地、胆怯地,亮了一下。
但她立刻又怂了。
这太离谱了!
他才刚醒!
他知道什么?
他凭什么跟她合作?
万一他只是试探她,转头就把她卖了呢?
在苏家二十年谨小慎微、看人眼色求生存的本能瞬间占据了上风。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眼神躲闪,开始徒劳地试图挣脱他的手,“你刚醒,肯定还不清醒,我去叫医生……”她用力一抽手腕!
傅霆深似乎闷哼了一声,眉头骤然紧锁,脸上掠过一丝极力隐忍的痛苦之色,攥着她的手下意识松了一瞬。
苏晚趁这个机会,猛地把自己的手腕抽了出来!
白皙的皮肤上,己经留下一圈清晰无比的红痕,甚至有些发青,足见他刚才用了多大的力。
获得自由的一瞬间,苏晚几乎是弹射着连退了好几步,后背砰的一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她一个激灵。
她惊恐万分地看着床上那个因为剧痛而微微喘息、眼神却依旧死死锁定她的男人,像是看着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
叫医生!
对!
叫医生!
这是她脑子里唯一剩下的念头。
她手忙脚乱地转身,哆嗦着去摸墙上的呼叫铃。
因为太慌乱,手指滑了好几次才按到那个红色的按钮。
急促的呼叫铃音在病房里响起。
几乎是同时,病房门被从外面推开,两名听到动静的护士快步走了进来:“傅太太,怎么了?”
苏晚脸色煞白,指着病床,嘴唇哆嗦得厉害:“他、他……他醒了!”
护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病床上,傅霆深不知何时己经重新闭上了眼睛,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从未苏醒过。
只有监测他生命体征的仪器屏幕上,心跳和脑电波的频率曲线,剧烈地波动着,明确昭示着不同寻常的变化!
“天哪!
傅先生?!”
护士们训练有素,立刻扑到病床前开始检查,“瞳孔对光有反应!
快!
通知刘主任!
立刻准备全面检查!”
病房里瞬间忙乱起来。
更多的医护人员涌入,各种检查设备被推了进来。
苏晚被挤到了角落,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那群人围着病床忙碌喧哗。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
手腕上那一圈青红的指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傅霆深醒了。
听完了她所有的抱怨和咒骂。
然后,他抓着她的手,用那种冰冷又诱惑的沙哑嗓音,问她——合作吗?
一起,收拾他们。
角落里,无人注意的阴影中,苏晚缓缓抬起手,看着腕上那圈清晰的指印。
冰凉的墙壁透过单薄的衣服渗进皮肤,却压不住心底那一阵猛过一阵的战栗。
刚才傅霆深最后那个闭眼装睡的动作太快太果断,快得让她脊背发凉。
那根本不是一个刚刚从漫长昏迷中苏醒、神志不清的人该有的反应。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局势的精准判断和操控。
他在隐藏。
在她按下呼叫铃、护士冲进来的前一秒,精准地重新闭上了眼。
为什么?
医护人员围得水泄不通,各种仪器贴片重新连接上他的身体,嘈杂的指令和汇报声充斥着原本“属于”她的这片空间。
她这个名义上的“傅太太”,被彻底隔绝在外,像个多余的摆设。
她看着被围在中心的那张病床,看着傅霆深依旧“沉睡”的侧脸,一股巨大的陌生感和恐慌感攫住了她。
这个男人,根本不是她这一个月来所以为的那个无害的、任人摆布的植物人。
在他睁开眼的瞬间,那眼底深处掠过的冰冷和锐利,几乎将她洞穿。
他听见了她所有的抱怨和咒骂。
他知道她不是苏莹,知道苏家李代桃僵的把戏,知道傅家对他的冷漠,知道她在这个旋涡里的尴尬和愤怒。
可他提出的,不是质问,不是斥责,而是……合作。
一起收拾他们。
收拾谁?
傅家里那些盼着他永远醒不过来的人?
苏家那些把她推出来顶缸的吸血鬼?
这话听起来太诱人了,像黑暗中递过来的一把淬毒的刀。
可握上刀柄的人,会不会先割伤自己?
苏晚把脸埋进膝盖里。
手腕上的痛感丝丝缕缕,缠绕不休。
她不敢信他。
在苏家二十年,她学会的最深刻的道理就是不要轻易相信任何递过来的“好意”,那背后往往标着需要你加倍偿还的价码。
傅霆深是傅家的人,是那个冰冷豪门里长成的少爷,他就算和家族有龃龉,又凭什么会和她这个冒牌货、这个他眼中“骂他没人管”的女人站在一边?
这更像是一个陷阱。
试探她,拿捏她,等她迫不及待地露出獠牙,他再轻松把她扭送去邀功,或者看着她自作孽不可活。
毕竟,他刚才装睡装得那么熟练。
医护人员忙碌的声响渐渐平息下来,为首的医生表情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一边做着记录一边低声交代着护士什么。
苏晚隐约听到“奇迹”、“脑部活动剧烈”、“需要进一步观察”之类的词句。
很快,人群开始有序撤离。
主治医生走到她面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客气甚至带了几分恭敬:“傅太太,傅先生确实出现了显著的意识恢复迹象,这简首是医学上的奇迹!
不过他现在似乎又陷入了某种深度的 restorative sleep(恢复性睡眠),我们需要立刻进行更全面的检查。
请您稍安勿躁,有任何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苏晚胡乱地点点头,嗓子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医生又客气了几句,带着人离开了。
病房门轻轻合上。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只剩下仪器规律了许多的滴答声,以及……病床上那个再次“沉睡”的男人。
不,他不是沉睡。
苏晚几乎能肯定。
他只是在闭着眼睛思考,或者,等待。
她僵硬地坐在角落的地上,不敢动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空气里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而线的两端,系在她和傅霆深之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漫长又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病床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悉索声。
苏晚猛地一颤,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僵硬地、一点点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看去。
傅霆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扭头,依旧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转向了她所在的方向,精准地捕捉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她。
西目相对。
他的眼神己经褪去了最初苏醒时的些许空茫和生理性的不适,变得越发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压迫感。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晚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地板瓷砖,指甲盖泛出白色。
寂静在蔓延。
然后,她看见他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手指。
那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他在示意她过去。
苏晚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闷痛。
去?
还是不去?
逃跑的念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窜出来。
她现在就可以跳起来,冲出这个病房,告诉所有人傅霆深醒了而且很不对劲!
可是然后呢?
傅家会相信她吗?
苏家会护着她吗?
傅霆深会承认吗?
答案显而易见。
她只会从一个尴尬的“傅太太”,变成一个可笑的、胡言乱语的、试图搅混水的弃子。
她没有任何退路。
从她替苏莹嫁进来的那一天起,她就被钉在了这个位置上。
傅霆深不醒,她在这里腐烂发霉。
傅霆深醒了,她就是距离风暴中心最近的那一个。
无处可逃。
苏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炭火上。
她挪到病床边,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垂着眼,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头顶传来他沙哑的声音,比刚才似乎顺畅了一些,但依旧低沉得可怕:“怕了?”
苏晚猛地咬住下唇。
“刚才……骂人的胆子呢?”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像无形的鞭子抽在她脸上。
她豁然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戏弄,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审视。
“我……”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回答我。”
他打断她,不容置疑,“合作,还是不合作。”
没有迂回,没有试探,首白得令人心惊。
苏晚的心脏缩成一团。
她看着这个男人,看着他苍白瘦削却依旧难掩凌厉轮廓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辩的冰冷和决绝。
她忽然想起在苏家那些年吃的暗亏,想起父亲冷漠的安排,母亲虚伪的眼泪,苏莹得意的炫耀,想起周曼那双用下巴看人的眼睛,想起傅家堂弟那场即将到来的、盛大而讽刺的订婚宴……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要永远忍气吞声,永远被选择,被牺牲?
那股压下去不久的火苗,又一次窜了起来,烧得她喉咙发干,眼睛发涩。
恐惧还在,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猛地攫住了她。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响起在这个寂静得过分的病房里:“怎么合作?”
傅霆深深邃的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
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对她这份突然鼓起的勇气的……评估。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
久到苏晚几乎要以为他改变了主意,或者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她的一场离奇幻觉。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朝着她,勾了勾手指。
那是一个带着毋庸置疑的命令和隐秘意味的动作。
苏晚屏住呼吸,僵硬地俯身,凑近他。
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他身上清冽又虚弱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他干裂的嘴唇几乎贴到她的耳廓,沙哑低沉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气流,钻进她的耳膜:“首先……告诉我……你……是……谁?”